“我不在乎你跟谁做,照这封中文来信的内容看来,你们自己人将生意搞得一塌糊涂,现在对方肯跟你再合作,是东方人的气量大,实在太抬举你了。”
“陈小姐,你马上再订货,价钱好商量,二十天给你,二十四小时空运大阪,好吧?”
我拿起大衣、皮包,向他摇摇手:“艾先生,láng来了的游戏不好玩。”
他呆掉了,气气的看着我。我慢慢的走出去,经过打字机,我在纸上敲了一个M。(西班牙人懂我这M是指什么,我从来不讲粗话,但我会写。)
雄心又起
经过这次生意之后,三毛心灰意懒。“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又过起半嬉皮的日子了。上课,教书,看看电影,借邻居的狗散步,跟朋友去学生区唱歌喝葡萄酒,再不然一本惠特曼的西班牙文译本《糙叶集》,在chuáng上看到深夜。没有生意没有烦恼,但心中不知怎的有些怅然。生活里缺了些什么?
前一阵邮局送来包裹通知单,领回来一看,是读者寄来的jīng美手工艺,要这个三毛服务站试试运气。我把玩着美丽的样品,做生意的雄心万丈又复活了,打电话给另外一个朋友。
“马丁先生,我是三毛,您好,谢谢,我也很好。想见见你,是,有样品请您看看,一起吃中饭吗,好,我现在就去您办公室——”
我一面cha熨斗,一面去衣柜里找衣服,心qíng又开朗起来。出门时抱着样品的盒子,自言自语——“来吧!小东西,我们再去试试运气。啊!天凉好个秋啊——”
平沙漠漠夜带刀
我们的三毛,走啊走的,走到撒哈拉去了,她的朋友们总要说她:“嗨!三毛,好好的德文教授不gān,何必呢!”她留学过西班牙,在马德里大学毕业,美国伊利诺州的公务员也检定及格。
可是,她一直说:我喜欢流làng。
我初抵沙漠时,十分希望做世界第一个横渡撒哈拉沙漠的女子探险家。这些事qíng,在欧洲时每夜想得睡不着,因为,沙漠不是文明地带,过去旅行各国的经历,在此地都不太用得上。想了快半年,还是决定来了再看qíng形。当然我不能完全没有计划的来,总不能在飞机上,背个大水壶往沙漠里跳伞。我先到了西班牙属地,撒哈拉沙漠的首都——阿蕴。说它是首都,我实在难以承认,因为明明是大沙漠中的一个小镇,三五条街,几家银行,几间铺子,倒是很有西部电影里小镇的荒凉景色和气氛,一般首都的繁华,在此地是看不到的。
我租的房子在镇外,虽说是个破房子,租金却比欧洲一般水准高很多。没有家具,我用当地人铺的糙席,铺在地上,再买了一个chuáng垫,放在另一间当作chuáng,算暂时安定下来了。水是有的,屋顶平台放个汽油桶,每天六时左右,市政府会接咸水来,那是沙漠深井内,打出来的水,不知为什么很咸。洗脸、洗澡都得用它。平日喝的水,要一瓶一瓶去买,大约二十台币左右一瓶。
初来时,日子是十分寂寥的,我不会说阿拉伯文,邻居偏偏全是撒哈拉的当地人——非洲人,他们妇女很少会说西班牙文,倒是小孩子们能说半通不通的西文。我家的门口,开门出去是一条街,街的那一边,便是那无边无际的沙漠,平滑、柔软、安详而神秘的一直延到天边,颜色是淡huáng土色的,我想月球上的景色,跟此地大约是差不多的。我很爱看日落时被染红了的沙漠,每日太阳下山时,总在天台坐着直到天黑,心里却是不知怎的觉得寂寞极了。
一只手挥到红海
初来时,想休息一阵便去大漠中旅行,但是苦于不认识太多的人,只有每日往镇上的警察局跑跑。(事实上,不跑也不行,警察局扣留了我的护照,老想赶我出境。)我先找到了副局长,他是西班牙人。
“先生,我想去沙漠,但不知怎么去?你能帮助我吗?”“沙漠?你不就在沙漠里面?抬头看看窗外是什么?”他自己却头也不抬。
“不是的,我想这样走一趟。”我用手在他墙上挂的地图上一挥,哗一下挥到红海。
他上下的打量了我快两分钟,对我说:“小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是不可能的。下班飞机请回马德里,我们不想有麻烦。”
我急了:“我不会给你们麻烦,我有三个月足够的生活费,我给你看,钱在这里。”我用手在口袋里抓了一把脏脏的票子给他看。
“好,不管你,我给你三个月的居留,三个月到了非走不可。你现在住在那里?我好登记。”
“我住在镇外,没有门牌的房子里面,怎么讲才好,我画张图给您。”
我就这样在撒哈拉大沙漠中住下来了。
我不是要一再诉说我的寂寞,但是初来的一阵,几乎熬不过这门功课,想打道回欧洲去了,漫长的风沙,气候在白天时,热得水都烫手,到了夜里,却冷得要穿棉袄。很多次,我问自己,为什么非要留下来不可?为什么要一个人单身来到这个被世界早遗忘了的角落?而问题是没有答案的,我仍然一天一天的住下来了。
军团司令浇冷水
我第二个认识的人,是此地“沙漠军团”退休的司令,他是西班牙人,一生却在沙漠中度过。现在年纪大了,却不想回国。我向他请教沙漠的qíng形。
“小姐,这是不可能的事,你要量量自己的条件。”我默然不语,但神色一定有些黯然。
“来看看这张军事地图,”他叫我去墙边看图,“这是非洲,这是撒哈拉沙漠,有虚线的地方是路,其他的你自己去看。”
我知道,我看过几千遍不同的地图了。这个退休司令的图上,除了西属撒哈拉有几条虚线之外,其他便是国与国的边界,以后一片空白。
我问他:“您所说的路,是什么意思?”
“我指的路,也就是前人走过的印子,天气好的时候,看得出来,风沙一大,就chuī不见了。”
我谢了他出来,心qíng很沉重,我知道自己的行为,确是有些自不量力,但是,我不能就此放弃。我是个十分顽固的人。
不能气馁,我去找当地的居民。沙哈拉威人世居这块大沙漠,总有他们的想法。
他们在镇外有一个广场,场内骆驼和吉普车、货物、山羊挤了一地。我等了一个回教徒的老人祈祷完毕,就上去问他横渡撒哈拉的办法。这老人会说西班牙文,他一开口,许多年轻人都围上来了。
“要走到红海吗?我一辈子也没去过,红海现在可以坐飞机到欧洲,再换机就安安稳稳到了,要横过沙漠,何必呢?”“是的,但是我想由沙漠过去,请你指教。”我怕他听不清楚,把嗓子拉得很高。
“一定要去?可以啊!你听好。租两辆吉普车,一辆坏了还有另一辆,要一个向导,弄好充分的准备,不妨试试看!”这是第一次,有人告诉我说可以试试。我紧着问:“租车多少钱一天?向导多少钱?”
“一辆车三千西币一天,向导另要三千,食物、汽油另算。”好,我心算了一下,一个月十八万西币是基本费。(合台币十二万。)
不对,算错了,那两辆车的租金才对,那么一共是二十七万西币。(合台币十八万。)还要加上装备、汽油、食物、水,非要四十万一个月不行。
我摸摸口袋里的那几张大票子,十分气馁,只好说:“太贵了,我没有能力去,谢谢您。”
我预备离开了。老人却说:“也有办法花很少的钱。”我一听,又坐下地来。“这话怎么说?”
“跟游牧民族走,他们都是很和平的人,如哪儿有一点雨水,他们就去哪儿,这个省钱,我可替你介绍。”“我不怕苦,我买自己的帐篷和骆驼,请你帮忙。我马上可以走。”
那老人笑笑:“走是说不定的,有时,他们在一个地方住一两星期,有时住上半年三个月,要看山羊哪儿有些枯树吃。”“他们走完一次沙漠,大约要多久时间?”
“说不上,他们很慢的,大约十年左右吧!”
听到的人都笑了,但只有我笑不出来。那天,我走了长长的路,回到我住的地方,千山万水来到沙漠,却滞留在这个小镇。好在还有三个月时间,且住下来再做打算吧!爸爸才知道我几岁
我住下来的第二天,房东叫他的家人来认识我。一大群男女小孩在我门外挤来挤去,我对他们笑笑,抱起最小的一个来,向他们说:“都进来,有东西吃。”
他们不好意思的看看身后的一个胖女子。这个女子长得十分的美丽,大眼睛,长睫毛,很白的牙齿,淡棕色的皮肤,身穿一件深翠蓝色的缠身布,头发也用布盖起来了。她过来将头在我脸上靠了一靠,拉着我的手说:“沙那马力姑!”我也说:“沙那马力姑!”(日安的意思)我十分的喜欢她。这群小孩子们,小女孩都穿着彩色浓艳的非洲大花长裙,头发梳成许多小辫子,状如蛇发美人,十分好看。男孩子们有的穿衣服,有的光身子,他们都不穿鞋子,身上有很浓的味道。脸孔都是很好看的,就是过分脏了一点。
事后我见到房东,他是警察,说得一口好西班牙文,我对他说:“您的太太十分美丽。”
他回答说:“奇怪,我太太没去看你啊!”
“那么,那个胖胖的美丽女子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