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重重的脚步声,从走廊上传来——“哈,原来全躲在这儿。”荷西探头进来大叫,他是夏米叶的弟弟,住在马德里,是个潜水专家,他也留着大胡子,头发因为刚刚服完兵役,所以剪得很短很短。大概是早车来的。“来得正好,请将这雕塑送到店里。”夏米叶吩咐我们。那是一个半人高的雕塑,底下一副假牙咬住了一支变形的叉子,叉子上长一个铜地球,球上开了一片口,开口的铜球里,走出一个铅做的小人,十分富有超现实的风格。我十分喜欢,一看定价却开口不得了,乖乖的送去艺廊内。另外我们又送了一些法兰西斯哥的手工,粗银的嵌宝石的戒指和胸饰,还有埃度阿陀的皮刻手工艺,乌苏拉的蚀刻版画到艺廊去。
吃中饭时人又会齐了,一人一个盘子,一副筷子,围着客厅的小圆桌吃将起来。菜是水煮马铃薯,咸炒白菜和糙米饭,我因饿得很,吃了很多。奇怪的是每一个人都用筷子吃饭,而且都用得非常自然而熟练。虽然没有什么山珍海味,但是约翰一面吃一面唱歌,表qíng非常愉快。
这时铜铃响了,我因为坐在客厅外面,就拿了盘子去开门。门外是一男一女,长得极漂亮的一对,他们对我点点头就大步往客厅走,里面叫起来:“万岁,又来了,快点来吃饭,真是来得好。”我呆了一下,天啊,那么多人来做客,真是“人人之家”。明天我得去买菜才好,想来他们只是靠艺术品过日子,不会有太多钱给那么多人吃饭。
当天下午我替尚蒂去买纸尿布,又去家对面积雪的山坡上跟恩里格和“巴秋里”做了长长的散步,恩里格的长发被我也编成了辫子,显得不伦不类。这个小镇的景色优美极了,古堡就在不远处,坐落在悬崖上面,像极了童话中的城堡。
过了一日,我被派去看店,荷西也跟着去,这个艺廊开在一条斜街上,是游客去古堡参观时必经的路上。店设在一个罗马式的大理石建筑内,里面经过改装,使得气氛非常高级,一件一件艺术品都被独立的放在台子上,一派博物馆的作风,却很少有商业品的味道。最难得的是,店内从天花板、电灯,到一排排白色石砌陈列品,都是“人人之家”里那批人,自己苦心装修出来的。守了半天,外面又下雪了,顾客自然是半个也没有,于是我们锁上店门,又跑回家去了。“怎么又回来?”夏米叶问。“没有生意。”我叫。“好,我们再去。这些灯罩要装上。”一共是七个很大的粗麻灯罩,我们七个人要去,因为灯罩很大,拿在手里不好走路,所以大家将它套在头上,麻布上有dòngdòng,看出去很清楚。于是我们这群“大头鬼”就这样安静的穿过大街小巷,后面跟了一大群叫嚷的孩子们。
阿黛拉回来时,我在这个家里已经住了三天了。其他来做客的有荷西、马力安诺和卡门!——就是那漂亮的一对年轻学生。那天我正在煮饭,一个短发黑眼睛,头戴法国小帽,围大围巾的女子大步走进厨房来,我想她必然是画家阿黛拉,她是智利人。她的面孔不能说十分美丽,但是,她有一种极吸引人的风韵,那是一种写在脸上的智慧。“欢迎,欢迎,夏米叶说,你这两日都在煮饭,我要吃吃你煮的好菜。”她一面说着,一面上前来亲吻我的脸。这儿的人如此无私自然的接纳所有的来客,我非常感动他们这种jīng神,更加上他们不是有钱人,这种作风更是十分难得的。
那天阿黛拉出去了,我去她房内看看,她有许多画放在一个大夹子里,画是用笔点上去的,很细,画的东西十分怪异恐怖,但是它自有一种魅力紧紧的抓住你的心。她开过好几次画展了。另外墙上她钉了一些旧照片,照片中的阿黛拉是长头发,更年轻,怀中抱着一个婴儿,许多婴儿的照片。“这是她的女儿。”拉蒙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现在在哪里?她为什么一个人?”我轻轻地问拉蒙。“不知道,她也从来不讲过去。”我静静的看了一下照片。这时法兰西斯哥在叫我——“来,我给你看我儿子和太太的照片。”跟去他房内,他拿了一张全家福给我看,都是在海边拍的。“好漂亮的太太和孩子,你为什么一个人?”法兰西斯哥将我肩膀扳着向窗外,他问我:“你看见了什么?”我说:“看见光。”他说:“每个人都一定要有光在心里,我的光是我的艺术和我的生活方式,我太太却偏要我放弃这些,结果我们分开了,这不是爱不爱她的问题,也许你会懂的。”我说:“我懂。”这时夏米叶进来,看见我们在讲话,他说:“你懂什么?”我说:“我们在谈价值的问题。”他对法兰西斯哥挤挤眼睛,对我说:“你愿意搬来这里住吗?我们空房间多得是,大家都欢迎你。”我一听呆了下,咬咬嘴唇。“你看,这个小城安静美丽,风气淳朴,你过去画画,为什么现在不试着再画,我们可以去艺廊试卖你的作品,这儿才是你的家。”我听得十分动心,但是我没法放下过去的生活秩序,这是要下大决心才能做到的。“我放不下马德里,我夏天再来吧!”我回答。“随便你,随时欢迎,你自己再想一想。”当天晚上我想了一夜无法入睡。
过了快七天在塞哥维亚的日子。我除了夜间跟大伙一起听音乐之外,其他的时间都是在做长长的散步。乌苏拉跟我,成了很好的朋友,其他的人也是一样。在这个没有国籍没有年纪分别的家里,我第一次觉得安定,第一次没有làng子的心qíng了。
以后来来去去,这个家里又住了好多人。我已计划星期日坐夜车回马德里去。荷西也得回去,于是我们先去买好了车票。那天下午,要走的客人都已走了,卡门和马力安诺骑摩托车先走。我们虽然平时在这大房子内各做各的,但是,要离去仍然使人难舍。“你为什么一定要走?”拉蒙问我。“因为荷西今天要走,我正好一同回去,也有个人做伴。”“这根本不通。”恩里格叫。乌苏拉用手替我量腰围,她要做一件小牛皮的印地安女人的皮衣裙送给我,另外埃度阿陀背一个美丽的大皮包来,“这个借你用两星期,我暂时不卖。”我十分舍不下他们,我对夏米叶说:“夏天来住,那间有半圆形窗的房间给我,好吧?”“随你住,反正空屋那么多,你真来吗?”“可惜劳拉不认识你,她下个月一定从叙利亚回来了。”阿黛拉对我说。这时已经是huáng昏了,窗外刮着雪雨,我将背包背了起来,荷西翻起了衣领,我上去拥抱乌苏拉和阿黛拉,其他人有大半要去淋雨,我们半跑半走。
在圣米扬街上这时不知是谁拿起雪块向我丢来,我们开始大叫大吼打起雪仗,一面打一面往车站跑去。我不知怎的心qíng有点激动,好似被重重的乡愁鞭打着一样。临上车时,夏米叶将我抱了起来,我去拉恩里格的辫子,我们五六个人大笑大叫的拍着彼此,雪雨将大家都打得湿透了。我知道我不会再回去,虽然我一再的说夏天我要那间有大窗的房间。七天的日子像梦样飞逝而过,我却仍然放不下尘世的重担,我又要回到那个不肯面对自己,不忠于自己的生活里去。“再见了,明年夏天我一定会再来的。”我一面站在车内向他们挥手,一面大叫着我无法确定的诺言,就好似这样保证着他们,也再度保住了自己的幸福一般,而幸福是那么的遥不可及,就如同永远等待不到的青鸟一样。
附录-三毛——异乡的赌徒(桂文亚)
文/桂文亚
她赤足盘坐在小房间的地毯上。
浅棕色脸庞垂着两根麻花辫,闪动一双大黑眼。“我的写作,完全是游于艺。是玩,就是玩,写完了,我的事qíng也了结了。我从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读者,也很少想到稿费,但是,文章登出来,看排版铅字,是一种快乐。”三毛,异乡的流làng者,仆仆风尘地回来了。
这晚,她穿着白色麻纱缀花上衣,蓝色牛仔裤,手腕上套着一对凹凸雕刻的银镯,比起照片,本人更显得慧黠、灵秀。
“我最喜欢做印地安人。”她笑着说。
肤色、装扮,的确使她像个印地安少女,然而,举止神态,又有一股形容不出的吉普赛。
她原本不打算回来。原因是qíng绪上好不容易安定住,马上又换环境,难免会很激动,另方面,也恐怕把撒哈拉沙漠里培养出来的清朗xingqíng,搅混了。
毕竟,还是回来了。其中一个实际理由是:暂别荷西,可以减少他失业后的心理和经济负担。
撒哈拉沙漠是世界最大的沙漠,总面积八百万平方公里,西属撒哈拉是其中一部份,占地二十六万六千平方公里。
摩洛哥和茅利塔里亚瓜分西属撒哈拉以前,它是西班牙的一省,位于非洲西北海岸,摩洛哥之南,东北与阿尔及利亚一部分接壤。人口包括阿拉伯、北非回教土人Berber和西班牙人。
这片仅有七万人的大漠,终年乏雨,huáng沙漫漫,深沉而犷伟。一个年轻的中国女孩子,跋涉万里关山。生活在那样艰巨的环境里,不能不说是奇异而勇敢的抉择。《白手成家》一文里,她提到过:“不记得那一年,我无意间翻到一本美国《国家地理杂志》,那期书里,正好介绍撒哈拉沙漠。我只看了一遍,我不能解择的,属于前世回忆似的乡愁,就莫名其妙,毫无保留的jiāo给了那一片陌生的天地。”
那时候,她就想,如果去,自己很可能成为中国第一个踏上撒哈拉土地的女孩子。
“我当时的一大愿望是横渡撒哈拉。可是,一旦面对它,我才发现,这样的想法很天真。”
她形容刚去沙漠的感觉,是一种极度的“文化惊骇”。她不能说他们落后,因为落后是比较,但对于那样的生活方式,的确非常吃惊,甚至带着点后悔。
三个月后,她与荷西结婚了,还是决定留下来。“好奇心上,当然可以得到很大的满足,因为,所看的一切都是自己从来不知道的——大地的本身,就把你带入一个异境里。不过,心qíng却极端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