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柯,你早就离开了,你离去已不止一年了,今早在车站见你时,我就知道你真的走了有好久了,要不然再见你时不会有那样令人惊异的欢悦。”
今天的帕柯穿得异常的好看,绸衬衫的领子很软的搭在颈上,裙子也系得好好的,还破例的用了皮带,一双咖啡色的凉鞋踏在枯叶上,看起来很调和,头发直直的披在肩上,又光滑又柔软。整个的帕柯给这普通的星期一早晨带来了假日的气息,我觉得反而不对劲起来。
“帕柯,你全身都不对劲,除了那几张报纸之外,你显得那么陌生。”
“卡诺,你这样说我似乎要笑起来,你知道么,早晨我起来时就一直告诉自己,今天的我不是去新庄,今天是回华冈去,我就迷惑起来,觉得昨天才上山去过,那地方对我并不意味着什么,我去也不是去做什么,整个心境就是那样的,我不喜欢那种不在乎的样子,就让自己换了一件新衣服,好告诉自己,今天是不同的。卡诺,你看我,我这做作的人。”“帕柯,不要在意那种没有来由的心qíng吧,毕竟回来的快乐有时是并不明显的,也不要来这儿找你的过去,你没有吧?柏柯。”
“没有。卡诺,不是没有,我不知道。”
“不要再想这些,我们去叫辛堤起来。”
我从树上踩着低桠处的树枝下来,地上除了野生的凤尾糙之外,便是一大片落叶和小枯树枝铺成的地,从去年入秋以来就没有人扫过这儿的叶子。树林之外有一条小径斜斜的通到那横跨小河的水泥桥上,然后过了桥,经过橘子园直通到学校的左方。我走到树边的斜坡上向下望着辛堤,他不在河里,辛堤已经拿着脱下来的背心,低着头经过那桥向我们的地方走来。
林外的太阳依旧照耀着,一阵并不凉慡的风chuī过我和帕柯站的斜坡,野糙全都摇晃起来,辛堤已经走上了那伸延得很陡的小径,我由上面望着他,由于阳光的关系,我甚至可以清楚的看见他绣在衬衫口袋上的小海马。此时的帕柯站在我身旁,一双手搁在我肩上,我们同时注视着坡下的辛堤,他仍低着头走着,丝毫没有察觉我们在看他。四周的一切好似都突然寂寥起来,除了chuī过的风之外没有一点声音,我们热切的注视着他向我们走近,此时,这一个本来没有意味着什么的动作,就被莫名其妙的蒙上了一层具有某种特殊意象的心境。辛堤那样在阳光下走近,就像带回来了往日在一起的时光,他将我们过去的日子放在肩上;走过桥,上坡,一步一步的向我们接近。
“帕柯,这光景就像以前,跟那时一模一样,帕柯,你看光线怎么样照she在他的头发上,去年没有逝去,我们也没再经过一年,就像我们刚刚涉水上来,正在等着辛堤一样。”“是的,卡诺,只要我们记得,没有一件事qíng会真正的过去。”
“帕柯,有时觉得你走了,有时又觉得你不过是请假,你还会来的。”
“我不知道,卡诺,我没有认真想过。”
辛堤走到尚差林子几步时,就很快的将肩上的背心一丢,口中嚷着热,走到树荫下便将身子像鸟似的扑到地上去。他自己并不知道,刚才他那样上坡时,带给了我们如何巨大的一种对过去时光的缅怀。
“热坏了,卡诺,你带了咖啡没有?”
“辛堤,你忘了,我中午留在学校才带咖啡的,今天是陪帕柯,整天没课。帕柯,你几点想回去?”
“不知道,不管,累了就回去,你走过来。辛堤不要懒了,替我们拍照吧。”
辛堤靠在那棵杨桐树的树根上,将背心罩着相机,开始装起软片来,我枕着帕柯的麻布手袋仰面躺着,而帕柯正满面无聊的在嚼一根酢浆糙。我转一个身想看看河,但我是躺着的,看不见什么,只有树梢的阳光照she在帕柯的裙上,跳动着一个个圆圆的斑点。
我们从上山到现在已快三个钟点了,我觉得异常的疲倦。树林很凉慡,相思树开满huáng花,风一chuī香气便飘下来,我躺着就想睡过去了,小河的水仍在潺潺的流着,远处有汽车正在经过公路。
“卡诺,我在你书上写了新地址,这次搬到大直去了,你喜欢大直吗?”
“帕柯,你这不怕麻烦的家伙,这学期你已经搬了三次家了。”
“一切的感觉就是那样无助,好似那儿都不是我该定下来的地方,就是暑假回乡时也是一样。故乡古老的屋宇和那终年飘着蔗糖味的街道都不再羁绊我了,这种心境不是一天中突然来的,三年前它就开始一点一滴的被累积下来,那时我觉得长大了,卡诺,我已没有自己的地方了。”“帕柯。”
“我喜欢用我的方式过自由自在的日子,虽然我自己也不确信我活得有多好。”
“我不喜欢城市,尤其是山下那个城,但我每天都回到那里去,帕柯,我是一个禁不起流làng的人。”
“我不会,我每日放学就在街上游dàng,我就跟他们一块吃小摊逛街直到夜深。”
那时我躺得不想起来,地上的湿气透过小糙和枯叶慢慢的渗到背脊里去,我觉得两肩又隐约的发痛起来,就随手拉了一张报纸垫在身下,辛堤已装好软片向我们走来。“挪过来一点,卡诺,你脸上有树叶的影子,坐到帕柯左边去,你总不会就这样躺着拍照吧。”
“就让我躺着吧,毕竟怎么拍是不重要的。”
时间已近正午了,我渐渐对这些qíng景厌烦起来,很希望换个地方,我是个不喜欢拍照的人,觉得那是件做作的事qíng。“卡诺,你这不合作的朋友,帕柯一年都没来一次,你却不肯好好跟她一起拍些照片,卡诺——”
辛堤生气起来,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帕柯看见就笑了。“辛堤,好朋友,我们去吃冰吧,不要跟卡诺过不去,毕竟我们没有什么改变,何必硬把它搞得跟以往有什么不同呢。”
于是我们离开了树林,抱着许多书,穿过桥,上坡,再经过一个天主堂就到大路了。从树林中走到正午的天空下总是不令人欢悦的,太阳被云层遮住,见不到具体的投she下来的光线,但放眼望去,在远处小山的上面,那照耀得令人眼花的天空正一望无际的展开着。大路上静静的停放着几辆车子,路旁的美洲jú盛开着火焰似的花朵,柏油路并没有被晒得很烫,但我走在上面,却因为传上来的那一点微热,使人从脚下涌起一股空乏的虚弱来。
到冰店的路并不很长,我们只需再经过一个旧木堆,绕过一家洗衣店和车站就到了,我们懒散的走着,有时踢踢石头,路上偶尔有相识的同学迎面走过。我们三人都没说话,经过木堆时,嗅到腐木的味道,一切就更真实起来了。
“我们gān脆提早一点吃饭去,我想去那家小店。”“又要多走四十几步路,帕柯,你最多事。”
小店的墙上贴了许多汽水广告和日历女郎的照片,另外又挂了许多开张时别人送的镜子。以前帕柯常常嘲笑这家土气的小店,今日却又想它了。
今天的学生不多,我们坐在靠街的一张桌子,一面等东西吃一面看着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刚才的太阳晒得我头痛,我觉得该去照照镜子,仔细去看看自己的脸,于是我就挪过椅子,对着一面画有松鹤的镜子打量起自己来,真是满面疲乏的神色了。回身去看他们,帕柯正在喝茶,辛堤在另一桌与几个男同学谈话,样子怪有jīng神的,这时蛋花汤来了,他就坐回来吃得很起劲。帕柯拿起筷子在擦,动作慢慢的,脸上露出思索的表qíng,但她没说什么。
“卡诺,我们吃完了去阳明山,走小路去,底片还有好多呢。”辛堤吃着东西人就起劲了。
“我现在不知道。”
“我要去,现在下山没意思。”帕柯在一旁说。
太阳又出来了,见到阳光我的眼睛就更张不开了,四周的一切显得那么的拉不住人,蓝色的公路局车一辆辆开过,我突然觉得异常疲倦,就极想回去了。
“我不管你们,吃完饭我要走了,帕柯,你跟辛堤去吧。”“卡诺永远是一个玩不起的家伙,回去吧,我们先陪你去等车。”
我们站在候车亭的栏杆边上,四周有几个小孩在跑来跑去,车站后面的冰店在放着歌曲,那带着làng漫的拉丁qíng调的旋律在空气中飘来,四周的一切就突然被浸在这奇怪的伤感的调子里,放眼望去,学校的屋顶正在那山冈上被夏日的太阳照得闪闪发光。
帕柯在送我,就如以前那一阵接近放假时的日子一样,什么都没改变,心中一样也浮着些深深浅浅的快乐和忧伤。车来了,正午的阳光照着车顶和玻璃,我上车,望着留下来的帕柯和辛堤,他们正要离开。我问帕柯:“帕柯,什么时候再来?”
“不知道。再见,卡诺。”
车开了,沿途的橘树香味充满了整个空旷的车厢,一幢幢漂亮jīng致的别墅在窗外掠过,远处的山峦一层层绵亘到天边,淡水河那样熟悉的在远处流着,而我坐在靠右的窗口,知道我正在向山下驶去。
这是一个和帕柯在一起的星期一的早晨。
安东尼·我的安东尼
离复活节假期还有半个月,全宿舍正为期中考念得昏天暗地,这宿舍是一年jiāo一次成绩单的。不及格下学年马上搬出去,再潇洒的女孩在这时候也神气不起来了。早也念,晚也念,个个面带愁容,又抱怨自己不该天天散步会男朋友,弄得临时抱佛脚。那几天,整个一幢房子都是静悄悄的,晚上图书室客满,再没有人弹吉他,也没有人在客厅放唱片跳舞了。吃饭见面时就是一副忧忧愁愁的样子,三句不离考试,空气无形中被弄得紧张得要命,时间又过得慢,怎么催急它也不过去,真是一段不快乐的日子。
52书库推荐浏览: 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