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她是个标致的女郎。”
“……”之骥正在说到蜜月,听见我做如此评论,立刻斩钉截铁的说:“当然,我的妻子,必须是个绝色。”
我微笑,“我不是说她。”
“说谁?”他诧异。
“七弟!”我说。
“别再提她好不好?”他一脸不高兴。
我开始有种感觉,被抛弃的是之骥,不是七弟。
是了,像得很。是之骥给我的一种印象,是他先下手为qiáng,但我发觉真实的故事不是这样的,渐渐水落石出,之骥表现得太在乎。
“他们说只有没有信心的男人才会娶小女孩子。”我向他挤挤眼睛。
“这个孩子,”他的手指直指到我鼻子面前来,“将是你大嫂。”
我哈哈笑。
他将我书台上的笔记全数扫在地下,谁也不懂他gān嘛生气。
第二日我出城去办事,做到下午,有点累,到快餐店去喝杯牛奶打气。
你猜看到谁?
七弟。
她坐在一角,狂喝可乐,两手捧一只鱼柳包大嚼,双颊鼓涨,吃相如一个小孩。身边放着公事包,身上一套那种很贵的、会得绉的西装裙。头发gān了,仍束在脑后。
我不明白为什么之骥要把她说成一个厉害的女人。
我立刻取着我的牛奶杯子过去。
她见到我,让出半边座位。
把食物吞下肚子后她说:“有时候可乐真可救贱命。”
我看看表:“下班了?”
“下班?开玩笑,我还有一档会要赶,此刻才四点半,到六点半今日工作或许可算结束。”
我摇摇头。“太辛苦。”
“别乱讲,吾爱吾工,吾爱吾忙。”
口不对心。不然又怎么办,诉苦给陌生人听乎?
“在什么地方?我送你。”
她双眼看看天花板,“楼上,廿五楼。”她擦擦嘴。
接着自手袋中模出嘴唇膏,说声对不起,便略略补一补妆。她有xing感的嘴巴。十多廿年前流行过银粉红唇膏,她便有天生该擦这种唇膏的嘴唇。
我注视着她。有的女人会因男人的目光而搔首弄姿。
她丝毫没有发觉,把手袋扣好,挽起公事包,
“好,再见。”真是大方磊落的女子。
“再见。”我说。
我在附近逛了很久书店,又到会堂去看书展,看着时间差不多,再到那处去等她。
她在六时三刻出来,笑容很疲乏,犹自与同事打着哈哈。
见到我,一呆。
我近上去,她的化妆掉得很厉害,坦白的说,这大概是她一天中最难看的时候,女人化不化妆都各有其风味,最惨便是脂粉剥落似断垣败壁之时。
我禁不住调皮的向她挤挤眼。
她的同事知趣的让开。
她并不介意我看到她此刻这个疲倦憔悴的样子,讶异的问:“又是之骥叫你来的?”
“不,我自己衷诚来约你吃晚饭。”
“我吃不动,回家做个三文治算数。”
“胡说,吃得不好,明天如何起来打仗?一定要正正式式的吃个五道菜的大餐。”
“之骏,我真累得慌。”她还要推我。
我说:“都是高跟皮鞋累的事。”我若无其事挽起她的手,把她绑架到附近的法国饭店去。
她一直不出声,由得我指挥如意。
半打生蚝过后,她的面色开始有些光彩。我递香烟给她,帮她点起,又叫侍者添上白酒,七弟的嘴角透出笑意,并不是快乐的笑,而是礼貌上表示接受我殷勤的笑。
“这些时候,你一直在这区?”她问。
我点点头,补充一句;“好不容易遇见你,想同你聚聚。”
“同qíng我?”她忽然问。
我反问:“有什么好同qíng的?丢掉个把男朋友便想博取同qíng,你别妄想。”
“同你在一起很舒服。”她说。
“谢谢你。”我说。
她的jīng神渐渐松弛。说累并不是推搪,她不住的更换姿势,使脊骨舒服一些,我很不忍,在饭后坚持送她回家。
她没有推辞。在我车上,靠着椅背睡着了。
真要命,再美的美人也丢尽面子。在魔咒下睡一百年是làng漫的另外一件事,为生活累倒在这里可真是倒霉,谁有怜香惜玉之心?
我轻轻把她推醒,她一脸茫然回到现实世界上来,抄起公事包便下车,忘记说再见。
太忙了,她并没有与我诉衷qíng。也没有告诉我,之骤与她如何结识,如何分手。
第二日用车的时候,我希望在小小空间闻到一缕香氛,但是没有。七弟大概没有闲qíng洒香水。言qíng小说中的女角与现实生活中的职业女xing是有点出入的。
在这一刻开始,我不敢再嘲笑在水门汀森林中故意制造làng漫气息的女人,做作管做作,她们对美化环境有贡献。
七弟太实在了。之骥的作风与她相异,他需要一个无所事事、专陪他吃饭跳舞闲聊的女人,似一只依人小鸟,将来结了婚,当他自外回来,为他拿拖鞋斟香片。
以之骥的条件,这样的家居qíng趣尚可办得到。为什么没有人申诉一下现代男人的痛苦?在从前,物价较便宜的时候,任何一个小男人也可以享受温暖的家庭生活,现在这些都被剥夺,这笔帐是一定要算在社会上的。
除非婚后同父母一起住,否则就得两夫妻自力更生。
谈何容易。
所以有些男人从没考虑过一个温柔洁白一无所知的女朋友。
我在这方面并不工心计,我只知道我遇上七弟。
几次三番的约她,都被她推掉。当然是故意回避,不想与之骥写了完结篇,又与之骏开始,我了解,我所不了解的,只是自己:为什么要缠住她?
那日在她家的露台转头,并没有惊艳,但心中很异样的酸软一下,莫非就在这个时候,种子萌芽?
星期三下午没课,是我七日内空闲的日子。我往往到城中来逛,故意溜达至她的办公室,故意在适当的时间碰见她。
她见到我老是错愕,因为,她说:我长得非常像之骥。
“又请我吃饭?”她同我很熟络的样子。
我怔怔的看住她,微微地笑,一副在恋爱的表qíng,真要命。我知道自己,整个书生模样,再伶俐的时候都带三分傻气,发起楞来,像现在,更是笨得没法挡。
再粗心的人也会疑心。七弟并不鲁莽,她只是忙。
我们站在电梯口对着互望。
下班要急着回家的人群粗心地推开我们。
我不得不开口:“跟我走吧。”
她脚步虽然上来,但嘴里喃喃说:“跟你走?万万不可。”
我为她落伍的顾忌而发出笑声,她也露出笑意。
天上下着毛毛雨,一地泥泞,她早已把白皮鞋穿出来,鞋头立刻沾一层污垢。
我问:“怎么是之骥先看见你?”
她先是不出声,过一会她说:“你何用惋惜?之骥看见我之前,也已有许多人看见我。”声音淡淡的。
这话里自bào自弃的成份太重,我觉得心痛。
“你们两个,”她说,“钉起人来透不过气,一下子冷却,要找起来,影子都不见。”
“不可将之骥与我相提并论。”我别转面孔。
“对不起,看得你是纯洁的,听说你是教书先生?”她笑问。
我说:“别再游戏人间了,明人跟前何必再打暗话。”
我把她拉进车子里去。
车子蜿蜒的驶上山顶,浓雾中我找到避车处,将车子停泊在该处,开了雾灯。
我微笑说:“这是qíng侣接吻拥抱的好地方。”
七弟看着山腰滚滚的白雾,“真可怕,上不到天,下不到地,像半天吊。”
我把面孔枕在驾驶盘上,莞尔。这么不够诗qíng画意的女人,我是怎么爱上她的?
她讶异的转过头来看我,“你打算与我谈qíng说爱?”
“不要再硬着心肠。”我说。
“你认为我应给你机会?你认为你有机可乘?”
“不要驾起铁丝网好不好,”我有点忧郁,
“也许这世界上尚有真正没有企图的人。”
我们两人在车中坐了很久很久,两个人的呼吸都可以听得见,嘿嘿息息,像两只小动物。
过很久都没人说话,随后有警察提着电简来照,此刻的制服人员很斯文,只嘱我们把车子开走,并没有来不及地推荐我们去更好的地方开谈判。
“送我回家,”七弟说,“我要好好与你谈一谈。”
我胸中像是被人大力揪紧,得到或是得不到,一下子便可揭晓,什么胃口都没有了。
到家她拆开头发,洗下脸,斟杯酒,很外国作风的问我:“你到底要什么?”皱着眉头,像是被骚扰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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