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她公寓,我把她送上去,她还是不行。我在她手袋里掏出锁匙开门,扶着她在沙发上躺下。又在浴间取过毛巾垫在她头下,浅灰色的丝绒沙发可禁不住折腾。
她隔些时候又吐几口,没想到一只胃可以装那么多东西。看着她那么辛苦,真不好过。
何必呢,上下班还不够折磨吗?何苦还要使ròu体受苦。也许身子苦楚,可以把思想自jīng神方面转移过来。
我看看自己,不禁苦笑,一身新西装皱得似咸菜,索xing脱了外衣。
到天快亮的时候,七弟总算睡了。
我也在地上打了个吨。
天亮时她在沙发上呻吟,我给她喝水。她颇为蓬头垢面,奇怪我老在这种不正确的时候看到她,所以我爱她,也不是因为她美。
她醒转,也不道歉,亦不道谢,一切尽在不言中,匆匆打点,打算上班。
从浴间出来,她又变为一个标致女郎,只不过面色奇差,扑一点粉也许看不出来。
不打算告假,一定是有重要的会议要去参加。我也是,倦得金星乱冒,但是有两节课要上,没人替。呵,没人替。
她抓起衣裳,我们出门。
清晨的太阳使我睁不开眼睛来。
我与七弟分手。她已完全刚qiáng起来,心不在焉,大概是要急急回公司准备开工。
我戚然与她道别。
昨夜之事,她会不会记得?她又会记得多久?
我只想有人记得我。
随着便听到大哥与小女孩蓉蓉分手的消息。
他去纽约开三天会,她便无法忍受寂寞,与小男朋友听音乐会,据说散场时手拉手,传到大哥耳中,发觉不对劲,便上她家开谈判。
妈妈说人家女方家长保证绝无此事,还不肯放过之骥呢!后来是蓉蓉本人出来说不要再跟之骥走,才了却此事。
之骥大声说:“嫌我老,没朝气,听见过没有?她喜欢什么?露营、远足,到欧洲要参加旅行团,我真受不了。”
好是好女孩子,只是思想上与中年人有距离。
我说:“你要分手,人家同你分手,如愿以偿,细节不必多提。”
他静默。
送出去的首饰、衣服以及其它礼物,自然收不回来。
谁也不敢追究。
之骥总得过他应得的甜头吧。十九岁的女孩子,虽然没有资格投票,但却可以做很多事。
最失望的是母亲,金钱上的损失不要去说它,都已经在计算要生几个孩子了,忽然之间到手的媳妇儿又飞掉,难过得不得了。
家里受了这样的挫折,自然人人闷闷不乐,闹得人仰马翻,啥人还笑得出来。只在饭桌听见父亲说:“儿戏,儿戏。”
母亲问我要不要搬进“新房”去住,我忙不迭摇头摆脑。
怎么住?千万不要嫁祸于我。
“那怎么办?”母亲彷惶的说。
我很镇静。这件事迟早要过去的,事过qíng迁,一家子又会安顿下来,我才不担心。
我同自己说,只要身体健康,又有正常收入,就是一个幸福的人。
我对着镜子,看我自己的面孔,但为什么我一点欢容都没有?
我是一个自由的人,四肢活动力qiáng,爱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但为什么我心戚戚?
事不关己的人瞧着我这副多qíng种子样,会得嘲笑我不会做人。女人嘛,多得是。做人嘛,要拿得起放得下。还有,切记要看得开,什么都不要担心。
这种道理谁不懂,谁不会说。
针刺到ròu,忽然发痛,就变成镜中的我那模样。
不过受伤深浅也视人而定,我是太会得难过了,之骥,他就没事,略为憔悴一、二日,自然而然又恢复过来。我还在犹疑该不该把胡须刮一刮,他已经一身光鲜的出去了。
他穿本季最新式的阔领子西装。我的天,阔领子又回来了?我茫然。叫我何去何从,真想伏在桌子上哭,为自己的迟钝为自己的落伍而好好的、痛快的洒下眼泪。
之骥又找到了chūn天,对他来说,所有的约会都带来明媚的阳光,新面孔新人事,于是他又雀跃了,在桃红柳绿间漫步。
橡皮为心肌的人,幸运的人。
我这个运气较差的人在宿舍中,搔破头皮。
一直没见到七弟,再次看到她的时候,她的手,cha在之骥的臂弯中。
是的。
之骥。
之骥的臂弯。
破镜重圆了呢。
我看见这种qíng形,脑子里轰一声响,七窍完全封闭,一句话也说不出,嘴唇如铁皮一般,再也不能够自由开合。
我不住的同自己说:“没有这么严重,这个女子,我认识才不过数月,况且一直知道她是之骥的qíng人。”
我的自制力不够。自小我不是个懂得控制qíng绪的人,七qíng六yù都在面孔上,叫人看得一清二楚。之骥比我麻木,没有敏感度,但看上去却较为镇定。
呆半晌我终于过去,说一声:“好吗?”在这一刹那,我希望自己是个无知无觉的植物人。
我垂下眼,谁知七弟放下之骚的手,过来站在我身边。
她说:“我有话同之骏说。”
之骥恍然说:“啊,是,你们是见过的。”他走开去。
七弟仰起头,“怎么,生气?生我气?”她微笑问,“笑我没出息2”
我不出声,过半晌我说:“好马不吃回头糙。”
“叫我再往前一直走,寻找更绿、更广的糙原?算了,我根本是一匹劣马。”
她讽讪着自己,忽然伸个懒腰,看上去仿佛大功告成的样子,实则上一双眼睛把她的心事和盘托出,显示着深切的悲哀、无奈以及委屈。
我的声音更轻,“为什么?”
“为生活。”
我摇摇头。
“为了惰xing。”
我再次摇头。
她出力地寻找答案,终于讲实话:“我爱他。”
“他?”
“看他多么英俊潇洒,会得玩,具生活qíng趣,风流体贴,有什么不好?之骥是个最乐观最直接的人。”
“他并不爱你,他甚至不懂得你。”
“我并不想得那么远。”她拒绝知道。
我想她是知道的,还有什么人能比她自己更清楚。
她微笑,嘴角有说不出的苦涩,“我们快要结婚了。”
“七弟,这是终身大事,你不可能累成这样,我不相信你找不到更好的,我——”
之骥过来,“什么事?之骏,你不是跟你未来大嫂在起争执吧。”
我把半截话吞到肚子里去,像是咽下一大口粗盐,不知怎地,双眼红了,也知道实在不像个样子,别转身就走。
背后听见之骥讶异地说:“这之骏可是怎么样了?平常是极得体的一个人,人人都喜欢的。”
我心灰意冷的回宿舍,打算一辈子住在这幢近郊的灰房子内,永不涉足外边的世界。
那夜喝水一失手,把一只用了十多年的瓷杯打破,拾起它的时候,心痛yù裂。碰巧有人经过,很随便的置评:“不要紧,现在有种从胶水,什么东西都可以在十秒钟内补好。”
是吗,只要十秒钟?多么好。什么东西都能够补?
我抬头,面孔上带着愚蠢惨痛的询问。
那穿三个骨牛仔裤的女孩子爱娇的耸耸肩,“什么都可,除去破碎的心。”
她摧毁我的希望,挥挥衣袖而去。
我与杯子的碎片一起坐在地上良久没动。
等我站起来的时候,我决定参加之骥的婚礼。
婚后他们与爹妈同住。
家里得一乱字。乱得不可开jiāo。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把新房内装修完全拆掉,摆新的家具,据说是黑白灰三色,是之骥的主张。
母亲同我说:“我真困惑,不知道这一个是不是真命天子。”
我更困惑,房间嫌小,因此把我的储物室都打通了,还是觉得不够大。
父亲问要不要在楼上租一层,照样可以天天派人上去收拾煮食。而婚礼迫近。
七弟像个没事人似,照样上下班,面孔上露出一派“当然我什么都不必管,不然何必嫁人”神色,而之骥是个天字第一号闲人,他最喜欢做这种琐碎的事,他们俩真是天生一对。
我问七弟:“一切都准备好了?”
“是,婚后就享福,”她淡淡说,“什么事都有公婆照顾,除了上班以外,我只用管吃喝睡。”
我不响。她也该休息了。
“你呢?”她问。
“我在向新加坡大学申请教席。”
她一呆。
我双眼看着远处,“听说那是个好地方,人qíng味很浓,斗争没那么激烈,又是华人社会,适合我。”
“为着避开我,划不来,”她bī近说。
“对旁人来说,很少有划得来的事,”我礼貌的答,“在旁人来说,一切等于一加一那么简单,你不该嫁之骥,我也不该逃避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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