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着一屁股债夜夜笙歌,真亏他睡得着吃得落。
在这两年不景气中,我足足瘦了五公斤,总共那幺一点点钱,被允新玩得变魔术
似的,前些日子炒金子炒股票回来的小利,用来付首期买大房子,还没偿清这一笔款
子,又将房子押了去买几部车子,余款套入美金,外币才升一两个仙,立刻放出去变
回原来币值,略有进帐,马上见使驶帆,用来养两匹马,又到处打听游艇价钱……
弄得我眼花缘乱,尚未定下神,忽然如晴天霹雳,一声经济不景气,房子不值钱,
钞票贬值,股票大跌,通通死脱,每天睁开眼睛,光是付利息便好几千块,这还不够,
家里照样排场,开销万打万出去,亲戚间不好意思开口,终于母亲看出我qíng形不对,
帮我们挨下去。
活该。
母亲借钱给我的时候,我说声活该。
当初是她硬要我离开立炯去嫁允新的,说得二十二岁的我头痛,反正两个人份量
差不多,便选了允新。
我是个心理非常不成熟的二十二岁的女孩,还抱着妈妈,随她摆布。
不过话说回来,在那个时候,允新的条件的确好过立炯。一个是有家底的少爷,
另一个是苦学生,而我的毛病是幼稚。
我抱着膝头在思想,允新却比我想象中早回来。
他回来哄我,在他眼中,我与低能儿无异,三两句话就被他唬得一愕一愕,任由
摆布。
年来我也不与他分辩,他爱把我当什幺,我就做什幺好了,是非皆因qiáng出头。
"怎幺?发呆,好好好,算我得罪你好了,"他一连串说下去,"但车不能卖,
人一见我衰败,更会踩上来,咱们夫妻俩好歹挨过这一关,你不能不帮我。"
我问:"你在外头赌,是不是?"
"谁说的?"他跳起来。
我不出声,静静的看着他。
他连耳朵都涨红:"谁说的?谁造这种谣?他子孙十八代不得好死?"
"你且不忙诅咒别人,听说你在私人俱乐部出入,是不是?"
"这哪里是赌?这是与客人应酬!"
我看容他:"允新,养车子司机,我们还可以顶一阵子,若果结起赌帐来,三两
下手势就完蛋了。"
"你怎幺知道我一定输?你不准我手风好?"这句话等于承认了谣言。
我说:"十赌九输。逢赌必赢,岂非天下第一营生?"
"小鲁,别嘈叨,饭菜都凉了,来,吃了再说。"
说了也是白说,他是不会听的,但我总得尽我的责任。
我哪里吃得下。
"怎幺,胃口不好?"允新又问。
"胃气痛。"我说。
"整日在家坐,还闹胃痛?那些女qiáng人岂不是要连胃带五脏都吐出来?"他讥笑
我。
我不做声,实在不知怎幺回答。
"小鲁,你算是享福的人,别自寻烦恼。人谁没有三衰六旺?有多少女人像你,
天天睡到十二点,又有佣人又有司机的,不是你的事,你少担心。"
他站起来取外套。
"你又到哪儿去?"我问。
"出去。"
他头也不回的走掉。
是,我扫他兴,他为着报复,又来扫我的兴,两个人水火不容,对牢多一阵子都
不行,惟有避开,他可不耐烦跟我吵嘴。
深深叹口气,推开面前的碗碟。
他这一去又该到天亮才回来,我们分房睡觉已经很久,有时半夜迷迷蒙蒙也仿佛
听见有人开门回来,起chuáng察看,却是听错了,渐渐我患上失眠症,老是没安全感,乱
梦很多,一年中没有几觉好睡。
当过旧历年那几日,天大的面子他留在家中,我忽然吃得下睡得好,这才发觉,
自己原来是个痴心的旧式女子,于是感慨起来,充满自怜,感觉比失眠更糟。
男人不住的要出去,女人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得眼睁睁的坐家中等。多少年了,
一成不变。
孩子小时候还有个寄托,现在他们都有同学朋友,都不要母亲在身边管头管脚。
女佣人过来说:"太太,星期六请吃饭,要备些什幺菜?"
我问:"有什幺菜此刻上市?"
"也不过是日常吃的。"
我再想想,"不用了,"我说,"我决定出去。"
无端端把立炯叫到家中,又不见男主人,坐他对面,傻气地吃很普通的家常菜,
佣人手脚又笨,那还不如在外头解决。
我找出立炯的卡片,打到他家中去。
他来接电话,我听到话筒中传来悠扬的音乐。
"我是小鲁。"我说。
不知怎地,一听到他的声音,心中有一份温馨。
"我知道,要推我的约会,说没有空。"他笑。
"不是,只不过想到外头吃。"他仍然这幺多心。
"啊,佣人请假?"
"我只是想出来,改在星期天好不好?"我说。
"好,我会来接你。"
"谢谢你,立炯。"
"你见时变得这幺客气?"他笑。
话筒中乐声仍然动人悦耳。
我隔很久也没有挂上电话。
他也没有表示不耐烦。
约三分钟后他终于问:"小鲁,你不开心?"
"嗯。"我承认。
在那一-那,眼泪涌出来,不过我没有饮泣,他不会知道。
"已经做了妈妈,还这样任xing?"他柔声说。
我用手指揩去眼泪。
"两夫妻要互相容忍,这句老话是可靠的。"
"嗯。"我勉qiáng应一声。
"别想太多。今晚电视有好节目,看完也该休息,睡不着,我再陪你说话。"
"嗯。"我放下话筒。
幸亏他没有结婚,否则看在人家太太眼中,我不晓得算是什幺东西。
到这种时候,难道我还有什幺非份之想,只是实在寂寞不过,希望有个人说话。
我并没有遵他所瞩,看起电视节目来,只与孩子们说一会于话,然后便上chuáng。
允新整夜没有回来,第二天仍然不见人。我很麻木,也没有特别的反应,看样子
我是跟他耗上了,照说如果想息事宁人的话,他想我生气,我就得合作,生气给他看,
此刻无动于衷,更加容易激怒他。
但我想我心已死,除出无限苦涩,采取自bào自弃的手段,根本不yù反抗。
我日常有一班太太团朋友在一起吃饭喝茶,有时也约些"外人",外人是生活方
式与我们不一样的女士,譬如说像艺术家、行政人员,甚至是学者,多数是出类拔糙,
靠自己双手赚钱的能gān人。
从她们那里,我们可以学习。
今日我带着憔悴的面孔到私人会所吃饭,发觉关太太约了一位小说家。
她双目炯炯有神的看着我们,嘴角带一个笑,老实说,我们观察她,她又何尝不
是在审视我们,否则她gān嘛要làng费时间陪一班无聊的太太吃饭。
她们谈得很多,都有关人生观。
我静静聆听,根本不能加cha意见。
赚钱,我不懂。花钱,我更不懂,我只静静的喝着咖啡。
后来我忍不住,问女作家:"男人……对你来说,不是什幺烦恼吧?"她看上去
是那幺独立潇洒。
大家都看问我,有一两副责怪的目光she过来,仿佛怪我失仪,我不理她们。
作家并不见怪,她微笑说:"既未得到过,自然不怕失去,既无物可失,自然没
有苦恼。"
话中充满禅机。
"你寂寞吗?"我渴望学习更多。
"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不宜在午餐时分讨论。"她笑容可掬。
大家也被引得笑起来。
她很得体成熟,但并不虚伪。
这是很难得的,一般人说到寂寞,不是尽量吐苦水,就是拍着胸口,立刻表白自
己有多幸福快乐,两个极端,当中无路可通。她倒是懂得jiāo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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