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我见到了她,应该追求她。
黎太太第二天给我来了电话。
"住得还好吗?"
"很好,谢谢。"
"啊,我替你查过了,他们家咸字辈没有叫玫瑰的孩子,他们英文名字多是H字带头的,住在你那里,一个男孩叫汉斯,另外一个叫嚣伯,另一个女孩子叫咸娜,没有玫瑰,我翻过地址簿。"
"咸娜是读书的?"
"是,念法律,与她俩哥哥不对,早就搬走了,她搬走以后,另外一个叫堪富利的男孩子搬了进去,所以后来三个男孩子住在那里。"
"咸娜,她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孩子?"我还不死心。
"她,相当古板,成绩不错,所以跟这一班家伙合不来,她跟她哥哥汉斯吵得厉害,见了面不瞅不睬,这就是相见好同住难了。汉斯很漂亮,我对他有印象,他一板高大,又爱穿毛皮大衣……很有型。"
"没有其他的女孩子?"
"咦,家明,你真问得奇怪,为什么专门打听黎家的女孩子?告诉你,黎家的女孩子长得一点儿也不好,男孩子倒很帅。"
"我假期寂寞。"我开玩笑。
"来我家打麻将。"黎太太故意气我。
"免了。"
"你要来便来,千万别客气,客气了自己吃亏,离家十万八千哩的,放假闷在屋子里,当心闷出病来。"
"他们这一家人,假期后真不回这间屋子来?"
"不清楚,也许不会回来了。"她说。
"请为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这个叫玫瑰的女孩子,你帮我打听一下。"
"玫瑰?好,我记着。"
"谢谢。"
我觉得他们两夫妇根本不跟亲戚来往,怎么会知道有玫瑰没玫瑰?
我觉得是一定有的。
晚上我自己做了饭吃,就听音乐。
忽然间想起玫瑰的录音带,就取出来听。
这女孩子听音乐跟看书差不多,混杂之极,有好几卷是时代曲,我倒不讨厌时代曲,照单全收,听了一下午的"我早已知道你没良心,偏又爱上你,为何始终相信你,深深沉醉不怪你。"有人说时代曲低级,其实人生根本很低级,时代曲跟词一样,只有一个题目,怨得很。
我几乎听完了所有的录音带,忽然之间音乐停了,一个女子的声音传了出来:
"为了说几句话,我要把这些好听的歌洗掉……"我吓得跳了起来,一下子关掉了录音机。
这是谁?
不管是谁,大概是一时兴致所至,录了几句话,说些什么,我不便听。
我忍不住的想:是谁呢?不会是玫瑰吧?
一想到玫瑰,顿时把所有的道德观念都抛到九霄云外了。
我按下了录音机,一个女孩子的声音说了下去:
"我是这么寂寞。每天我走路上学,步行半小时,到了课室,把笔记拿出来,抄下新的,合上活页簿,又到另一间课室。天啊,日日如此。我是这么寂寞。周末在家,坐在书桌之前,不晓得做什么才好,肚子饿了也不高兴做饭吃,傻傻的还是坐着,一晃眼过了十八个月……"
我又关了录音机。
我震惊着。这一定是玫瑰,那种天生微微低沉,毫不做作的声音,一定是玫瑰的。
她寂寞?
天啊,她怎么会寂寞?
我只知道她jiāo际应酬还来不及,几乎是夜夜笙歌的一个女孩子,怎么会寂寞?
"……我看书,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屋子里只有镜子里我自己的反映,录音机里只有我自己的声音。我想他,然而他完完全全的忘记了我。我谁都不怪,这不是我的错,也不是他的错,只不过事实如此。然而将来又怎么呢?我没有将来,我只有过去。时间过得这么快。"
我听得呆呆的。
声带就是这么多,她的声音一消失,时代曲便继续,就这么小小的一段。
我听完又听,听完又听。
她是一个活跃的女孩子,男朋友多,但是应酬回来仍然是寂寞,屋子里没有其他的人,其他的声音。一早要去读书,恐惧周末。
老实说我也有周末的恐惧病,长长的两天半,不晓得到什么地方去消磨才好,读书又读不了那么多,怪闷的,通常是睡觉。
英国这个地方,夏天是长日炎炎,冬天是长夜漫漫,颇有终日谁来的感觉。男孩子已经难,何况是女孩子?除非象黎家,十多二十个亲戚在此,不愁没去处。
听了她那段话,我闷纳了好久。
玫瑰留下来的就到此为止。
我有种感觉,这个女孩子虽然说永远不会再来,但是她始终要出现的。
我愿意听她絮絮诉说的声音。
一日放学,车子才到屋子,门口有一部跑车停着。
翠绿银底的车身,著名的莲花伊兰。
我把车子停下来,那辆跑车里跑出一个男孩子来。
他长得很好,高大英俊,而且有笑容,很可亲。
他趋向前来跟我说:"你一定是家明了?我表嫂说屋子由你管着,谢谢你。"
"不用客气。我谢你才真,免费住着,你是哪一位?"
"汉斯。"他说。
"啊。"我说,"对不起,我刚放学,请进。"
"我刚回来,想来拿一样东西。"他说。
"什么东西?"我吃一惊,"大部分的东西给我扔了。"
"楼下的钢琴,怎么扔得掉?"他笑着。
"这倒是真。"我开了门,大家进屋子。
我做了咖啡。
他说:"搬运工人隔些时候便来。"
"你不回来住?"
"不回来,这地方住过都怕,比宿舍还糟,乱七八糟一大堆人,每个人都写信回家骂每个人,结果家长把信拿出来一对比,大家挨骂。"汉斯笑。
"现在只我一个人住。"
"那也不行,太静。"
他真是有得说的,左右是不住。
"现在住哪里?"我问。
"女朋友家。"
这就难怪了。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请问。"汉斯说。
"这里住过的女孩子,有没有叫玫瑰的?"我问。
他一怔,"你问玫瑰做什么?"
我暗喜,"她是你妹妹?"
"不,她是我以前的一个女朋友。"
我呆问,"以前的女朋友?以前?"
"现在chuī了。"他耸耸肩。
"那间银色的房间是你的?"我问。
"是,我学室内装修,怎么?设计得还过得去?"
"很好。"我说,"玫瑰呢?"
"不知道,早就搬走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在这里住过一阵子。你认识她?"汉斯问。
"不,不,她还有好些东西忘了带走。"
"没关系,你丢掉好了,她再也不要的,她老是这样,记xing不好,东西到处放。"
"你们……为什么chuī了?"
"找女朋友,大家总想开开心心,她一天到晚有心事,问她又不肯说,有什么意思?我很喜欢她,很美丽的女孩子,比我大一岁。到现在我还认为她是不可多得的,只是她太难懂,我做功课已做得头昏脑胀,再对着她,怎么吃得消,所以——"他耸耸肩。
"你几岁,汉斯?"
"二十二。"
那么她二十三了。
"来往了很久?"
"大半年。"
"那些书与录音带——"
"那些倒是我的,不要了。"他说。
我点点头。
我问:"你有没有她的照片?"
汉斯诧异的看着我:"怎么?你喜欢她?"
我笑了
"我没有她的照片,或许找一找,可以找到。"
"在哪里读书?"
"理工学院,她念管理科学。你真对她有兴趣?"
我不响。这汉斯看来是个绣花枕头,与他说了也没有用。
我问:"她现在应该还在吧?"
"当然,还差一年毕业,去年大家是第二年。"
"谢谢你。"
汉斯用手抹抹鼻子,笑了。
搬运工人没多久就来了,把钢琴抬走,他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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