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必费心,你也不必赎罪,她不过是一个jì女,而且太年轻天真了一点,她两个多月没得到你音讯,急得觉睡不着饭吃不下,收到那封电报,一时想不开,自杀了,她满以为张家明死了,她也该死,谁晓得你还好好的活着,倒得感谢令尊,打了那么一个电报,成全了她——她至死还在做梦,以为张家明是死了才断了音讯的,并没有变心,大概死得并不痛苦,比活着受折磨的好。只是令尊倒也很狠,青天白日的咒自己儿子,别真的应了才好。”
我的声音是平静的,沉着的,一点激动也没有,好像在数帐簿一样,我自己都吃惊。
张家明一下子听到这个消息,呆住了半晌,他做梦也没想到天下还有这等女子存在,对于一个花花公子,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真是一个大打击,他难道可以向冥冥之数索回安娜不成?
呆了一会儿,他混身颤抖起来,然后他说:“好,很好,我张家明活一天记得一天,我害死过人命。”
他苍白着脸,一言不发的坐着。
我也坐着。
chūn天在窗外。
他来了,迟了一整个季节。他如果早点来,安娜会得妥协的,她是那么的爱他,但是我却qíng愿她死了。俗云好死不如恶活,但对于安娜这种女孩子,死了倒是gāngān净净,了无牵挂,活着gān什么?等这个男人来,来了又走,走了又等,不如死了好。
最后张家明站起来,他平静的说:“王小姐,谢谢你,你是个好人。”
我送他到门口,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上了他的车子,开走了。
以后我没有再看见过他。
他大概回了家。
父亲拥有一间这么出名的船公司,他又一表人才,难道还怕寂寞不成?说来说去,天下没这个道理,他的确是有苦衷,不能娶这个利物浦jì女,莫说他家财千万,就算普通家庭的儿子,算是水手吧,也不能娶安娜这样的异邦女子。
只是安娜实在太激烈了一点。
她死前甚至没有来找我。
隔了几个月,我考完试,毕了业,回到家里,正好是暑假,过得很舒服,也不急于找工作,就是吃吃玩玩,休息着,养回在外国消耗掉的元气。
闲时也看看报章杂志,一天早上,我打开报纸,看到一段新闻标题。
“亿万富翁船业大王之子飞车失事堕尸山崖。
他叫张家明,报纸说。
车上只有他一个人,报纸说。才二十五岁,报纸说。车子向山崖上直飞出去,报纸说。
我不相信他是为安娜,谁会相信呢?
也许他对于生活厌倦了,这是种抗议的形式。
也许汽车有毛病,失去控制。
有一样事,我是知道的,他临死那一刹那,必定想起了安娜的脸,她的大眼睛,她的憨态,她的笑意。
啊!安娜虽然是一个jì女,那种神qíng却是不可多得的。
我合上了报纸。
我想我该忘了这个故事了。
这不过是别人的故事,世界上亿亿万万的人,哪个人没有一、两段故事啊,说之不尽,听之不尽啊,有什么稀奇?
翻过这一页,明天我又得说另外一个故事了。楼上楼下
本来咱们这层宿舍,是男生宿舍,好好的男生宿舍。不知哪个天杀的教官大概是怕老婆,提倡男女平等,于是乎这层宿舍便变了男女混合宿舍。一楼是女生,二楼是男生,三楼又是女生,四楼……三文治似的夹缠不清。
别以为混合宿舍是风流繁华地,才怪,自从搬来了女生,此地没太平过。
本来穿内裤可以走遍全整大厦的,现在不行了,现在要端正服装。不是怕女生不好意思,她们脸皮才厚呢!见了男生,上上下下打量,眼光不该集中的地方,就瞪着看,是咱们男人怕难为qíng,唉,若,说之不尽。世风日下,道德沦亡。
乒乓球桌子,她们占了;起坐间,她们在大讲大笑;网球场,是她们晒太阳胜地,吱吱喳喳,没完没了,我是见了便避,避之则吉。
如此chūn去秋来,数个寒暑,居然相安无事,皆是我避之有方,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正确也。
我住二楼九号房。
复活节后,不知搬进来一个谁。
这个谁在我顶上三楼住,当然是个女的,这个女人可恶,每天早晚,铁定六点一刻,起chuáng洗脸刷牙,不知道为什么,楼板薄是可能,尽听到流水淙淙,涓涓不息,吵得我自chuáng上跳起来。
这女人有毛病,大学九点半才上课,六点一刻起chuánggān吗?吵得楼下的人不得安眠,我也算得用功了,准七时半起chuáng,被她这么一吵,等于qiángbī我也六点一刻起chuáng,几个月下来,因睡眠不协调之故,体重大减,不胜其苦,想要求调房间,又没空房,真是不胜其扰。
我投诉于有关当局,当局曰:“不可以个人之敏感而gān涉他人享用私家地之利益,请参考大英法律民事型犯案‘私人妨碍’科。”
chuī涨。于是我呆呆地忍受着楼上那女人享受她的私家地。
我心里暗恨着她,于是去查她的名字。三楼九号——F.MUCHI。我一呆,这是哪一家的姓?日本人?中东人?可恶,幸亏不是中国人,方便我行事。
正在那个星期六,所有的女生都欢天喜地的出外约会去了,宿舍空了八成,我大喜,取出打字机,准备起码作其七八页论文,楼上就震天价响起来,有人敲钉子。
我看钟,五点半。
不可忍耐的可恶,我放下打字机,冲上楼去,朝九号房就一阵大擂。
里面一个女声问:“谁?”
“楼下九号!给你吵死了!天天早上六点开始吵,到现在也够累的了,休息一下好不好?楼下的人想做正经事。”我吼道,完全不顾后果,捏着拳头。
门缓缓的打开了,房内没有开灯,有点暗,一个女子靠着门,看着我。
走廊虽然不亮,我也吓一跳。多么美丽的一个女孩子!高而且瘦,象牙色的脸,漆黑的大眼睛,没有笑容。穿件半旧红色毛衣,一条长长的牛仔布裙子,软软的靠在门框上,一言不发。
我呆倒了半边,气早就丢到爪哇国去了。
男人啊,男人就是这样不好,男人病在骨头轻。
我嗫嚅的说:“钉什么?好吵。”
“对不起,”她慢慢的说,“吵了你呀?不是有心的。”
看!人家先道歉,我还能怪她?要她跪拜不成?
我只好说:“是是一一不不一一”
“现在不钉了。”她仍然没笑脸,声音倒是糯糯的,一口标准牛津英文。
“那是谁?”有男人在里面问。
她回头,“没什么,同学。”
那男人走过来拉开了门,瞪着我,“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我退后一步,这小子一定是她男朋友了。长得倒是漂亮,可惜凶了一点,我看到她房间地下堆着几只小小的木箱子,确是在敲钉子。
我只好说:“没事,我走了。”
我装模作样,故作镇静的走了几步,然后飞身下楼,进了自己房,犹自喘气。
多么美丽的女孩子!一定是中国人,怎么姓了个怪姓?再也翻译不出来的。难道是混血?又不像。她男朋友也不像混血儿,两个人都同样的高瘦,风采标致,很一对壁人的样子。
她这么好看,真想象不到。
这么美丽的女孩子早上六点一刻起chuánggān什么?
噢一一我真不明白。
第二天她六点过一些又起chuáng了,我张着眼呆呆的看着天花板。MUCHI,到底姓的是什么?况且平时也不见她出入宿舍,真是个神秘人物。
我搭讪地去问有关当局。
我问:“三楼九号的女生,搬来多久了?”
值班的女职员瞪我一眼,知我是老资格老住客,只好道:“六个月。”
“哦,念哪科?”
“法科。”
我的妈,得罪了她,等着吃官司。
这么一个美女倒去读法科。不可以貌取人啊。
“哪国人?”我问。
“奇怪,中国人,跟你一样。”
“不不,她的不是中国姓。”
女职员耸耸肩,“我不知道。”
“让我看看她签名——”
“宋先生,这是私人文件,怎么可以随便让别人观阅。如果有人来查你,你开心嘛?”
我索xing嬉皮笑脸,“若是美女来调查我,不妨。”
她差点没将我乱棍打出来。
“木其”?“慕祺”?这算什么姓?
过后几日,因我留心于她,早上八点钟,见到她与一男人在大堂抱头痛哭,那男人正是当日见过那一位,长得眉目清秀,却也愁眉百结,在替她抹眼泪,频频低声好言安慰,她是埋头在他怀里。哭得噫气。
好一幅动人景色。
正亏如此俊男,才匹配得这般美女。
哭了半晌,她送他出门,门外——好家伙,停着一辆林宝基尼尤拉可,一只野猪标志栩栩如生,化了灰也认得的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