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灵_亦舒【完结】(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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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走开,还是怀念那个洋娃娃般,可以搂在怀中的弟弟,并且觉得恻然,没有人要养她呢。

    到自己的弟弟有三四岁的时候,我已经很懂事了,弄清楚许多事qíng。

    第一,许家弟弟不是男孩,是个女孩子。

    第二,许家阿姨是母亲的表妹。

    第三,许氏两夫妻离婚后各自又结了婚,又各自生下孩子,弟弟完全无人认领。

    第四,我仍然喜欢弟弟。

    孩子们一起玩的时候,总是叽叽喳喳发表意见,不管三七廿一,有理无理,争做一哥一姐,越是蠢纯越无天才越想出人头地,表现自身才华。

    唯独弟弟,玩的时候最合群,玩得最高兴,从来不闹脾气,不笑闹,我最疼她,有吃的,总留份大的给她,见不到她,总要找她来。

    与她出奇的投缘,这孩子始终留短发穿工人裤,想必是没有人肯替她打理长发,有几个表妹的头发留到腰际,做成油条那样卷曲。

    那是因为她们有爱她们的妈妈,而弟弟没有。

    可怜的弟弟。

    我没有表露出来。

    十四岁已开始发育,也有自己的小女朋友,但心中还记念许家的弟弟。

    这时自己的弟弟顽皮得不能形容,他块头变得很大,脾气坏到顶点,什么不爱吃都摔出来,不爱玩就破坏,像只小人牌炸弹,与他完全合不来。

    最糟有一次打了他。

    他把我的坦克车模型一脚踏个稀烂,那是我花了百多小时拼成的心爱物,忍无可忍,把他抓来打手心,气头上,用过了力,手心肿起来,像块糙莓蛋糕,他哭了大概有一年,父母非常生气,一直不原谅我。

    兄弟之qíng彻底的破坏掉。

    以后见到弟弟,他总露出一丝敌意,不肯走近我。

    父亲说:「他不是不爱小孩,但对自己亲生弟弟就不一样,真奇怪。」

    其实父母可以为我们调解,但是他们没有。

    你可以说,弟弟与我之间的感qíng,自幼不佳。

    长大以后,他的脾气不改,我从来不开玩笑,他却调皮得天翻地覆,什么都可以拿来笑一顿,在我眼内,无聊得要命,在父母眼中,他活泼得紧。

    父母对自己的产品甚觉满意,一一个动一个静」,他们说,「最佳配搭」。

    冷眼看弟弟,他有他的好处,英俊、高大、聪明,会笑的眼睛,像贼似活溜,十三岁起就有女朋友,比起他,我像老木头。

    女孩子迫在他身后转呢,电话不停的打上门来。

    好大胆的新女xing,想要什么便伸手去抓,幸福在她们手中。

    幸亏许家的弟弟比较含蓄,读到预科,女孩子的理科总是差一点,有时我替她补习,我那弟弟看到她,总爱取笑。

    我同她说:「别去理他,疯疯癫癫的。」

    她说:「他有他的福气,又不见他担心功课。」

    弟弟抱一只篮球,下巴枕在球上,看着她笑,「你也是弟弟,我也是弟弟,喂,咱们岂非同道中人?」

    我按捺着说:「对不起,我们在温习功课。」

    「我也来补习,这一科我也有不明之处。」

    我忽然生气了,抢过他的球,丢出房间,「出去!」

    他一怔,耸耸肩,出去了,临走向弟弟——眼。

    弟弟看着我,像是怪我反应过激,「你一直同他合不来。」

    我不否认。

    「有时候我觉得你对我好过你对他。」

    其言不谬,一直都是。

    打我第一眼看到她,就喜爱她,我心中温柔地牵动,表qíng一定出卖了我。

    我送她回家时,小弟在园子里拍球,他比她小一岁,也许他们会有jiāo通,我看到她与他打招呼。

    心里有说不出的不舒服。

    他只应吸引那些浮薄的,轻佻的女孩子。弟弟不应与他打招呼,不过,也许她只是为着礼貌,毕竟我们是亲戚。

    那些叫咪咪及露露的女孩子,有时闯过界限,到我房来混,手足不停,摸这个碰那个,我老是不客气地赶走她们,大力推上门。

    母亲说,两兄弟搓匀一点就好了,她担心小弟会结五次婚,而我,王老五终其一身。

    没想到小弟会大胆到闹出事来。

    他与姬娜走了有一段时候,那是个热qíng奔放的混血女孩,最多十六七年纪,已经风qíng万种,父亲是英国人,在衙门办事,居然任她无牌驾驶,傍晚便开了小小跑车来接小弟出去,两个亲热似火。

    姬娜爱穿露背衣服,老是打出雪白一大片背脊ròu,也不怕冷,又爱浓妆,戴大耳环,十分似五十年代的国际女郎,但你不能说她不好看,因为年轻,因为活泼。

    但是没隔多久,人家的父亲找上门来。

    把小弟拉进书房,不知说了多久,姬娜不住哭泣,父亲的声音一度提得很高,我且听到他打小弟的声音。

    我很难过。

    对小弟失望不在话下,对父母也不满,早不管教,现在出了事又不能镇静处理。

    索xing披上外套出外。

    在弟弟家附近,一个电话把她叫出来吃蛋糕。

    看着她圆圆的面孔,圆圆眼睛,又想起十多年前,我以为她是男婴的事来,不禁莞尔。

    她不住问我笑什么,我不肯回答。

    她照例同我诉说着学校中的琐事,功课压力很大,她必须考到本地的大学,因为没有能力往外地升学。

    我并没有告诉她,我在这两年努力储蓄,为着想在必要时帮她一把。

    那日返家,姬娜父女已经离去。

    父亲铁青面孔,母亲躺chuáng上,说是头痛。

    小弟睑上五指印痕清晰,垂头丧气。

    我没有问。

    他们不想我知道,我问来也无用。

    这件事之后,小弟收敛得多了,放学晓得回家,周末跷着二郎腿在房内听音乐,电话少了大半,异xing不再上门。

    我与他仍维持距离,但他真变了很多。

    我不知道结果如何。

    倒是弟弟,她向我打听这件事。

    「听说那混血女后来返英国去了,此事不了了之,她很帮男友,竭力说一切由她主动。」

    我不出声。

    算小弟够运。

    她问:「他最近如何?」

    「乖多了。」

    「他会改呀?」

    「一个人本xing很难变,受了刺激,不过弹压一会儿,很快又会故态复萌。」

    「你一直不看好地。」

    我皱上眉头,不再予置评。

    我一直没怀疑什么。

    我说过,我是老木头,可怜。

    过了几个月,不出我所料,弟弟又活跃起来。

    开头还是试探xing的,与男同学恢复往来,后来就gān脆回复原状,又找到一班花蝴蝶。

    我也并不寂寞,小弟取笑我,「大哥喜欢做灌溉工作,只问耕耘,不问收获。」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但弟弟是否明白?这么些年了,我是否表现得太含蓄?

    她没有考上大学,沮丧得不能形容。我赶紧安慰她。

    「平时不够用功,嗯?」

    「我已经烦死了,你还来打趣。」她用手捧着头。

    我沉默,是,我是不懂说话,不像小弟,一开口便讨人欢喜。

    「有什么打算?」

    「还有什么好打算的。」

    「不是想找事做吧。」

    「没有别条路了。」

    「怎么没有。」

    「说来听听。」

    「第一,你可以接受我的资助,到外地去继续学业。」

    弟弟诧异的看着我,「那怎么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

    「不不不,我不能接受这样的大恩。」

    「第二,」我管我说下去,「你可以从头来过,明年再考。」

    她不语。

    「第三,」我笑,「你可以结婚,做全职主妇,这绝对是份好事业。」

    她涨红了脸,「你们两兄弟,真是一样会取笑人。」

    我背转她,「弟弟,我对你怎样,你不是不知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这话憋在胸中若许年,终于说了出来,反觉空虚。

    良久弟弟都没作出反应,我忍不住,回过头来。

    只见她苍白地坐在书桌前,不发一言。

    我纳罕,怎么会有这个反应?

    「弟弟——」

    「不当我是弟弟?」她问我。

    轮到我头上的血全部往脚下流,耳畔嗡的一声。

    来了,古典悲剧来了。

    「当你是弟弟?」

    「我一直把你当大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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