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姜红色的发发,姜红色的雀斑,一个婴儿面孔。
“你?”我跑去开门,“你怎么来了?”
他笑嘻嘻的,手放在口袋里。我忍不住也笑了,他们总有一股这样的喜气洋洋。
“你怎么来了?”我惊奇的问。
“听说你明早走了。”他说。
“是呀。”我说:“再也不回来了。”
“所以我来瞧瞧你。”他说。
“啊?”我觉得奇怪。
“你不叫我进来坐?”他在门口说。
“真对不起。”我道歉说:“进来吧。”
他问:“你在收拾东西?”打量了一下。
“不,”我微笑,“我在把箱子里的东西取出来,让它们松松气。
他说:“我早听人家说你很厉害的,果然就被骂了。”
我再微笑,“这算骂吗?”
他并不生气。他只是一个孩子,笑嘻嘻的坐在我方才坐过的藤椅里。他看了烟灰缸,他说:“我不知道你是抽烟的。”他那种天真,那种兰克郡口音真叫人忍不住笑。
我反问:“你知道些什么?”
他把藤椅摇了摇,“我只知道你长得漂亮,当你走了,我会想念你。”
我抬起头来,“你会吗?”
他很坚决的说:“我会的。”
“对我这么好……”我说:“谢谢你。”
“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并不多,你知道。”
我又笑了,“要喝一杯茶吗?”我问他。
他说:“好的,茶。”
我转头还是笑,“最后的英国下午茶。”
茶壶口哨一下子就叫了起来,我冲了一杯中国茶,一杯英国茶,递给他,他自己放了两颗方糖。这个男孩子,我认得他多年了,那时他读一年级,我读毕业班,很小的一个男孩子。我们学校开会,大家在一起,便介绍过一次,以后在校舍碰了面,总是点点头。后来的几年,也只限于点头。只觉得他特别的gān净,特别的整齐,而且功课据说很好。
这里人普遍都懒,所以见到个稍微有纹有路的,便相当有印象。他叫嘉利,或是加利,或是格里,有什么关系呢,就叫他嘉利吧。
我捧着茶杯,看着他。他有金色的眼眉睫毛,在下午的阳光下金光闪闪,一个漂亮的男孩子。
“你拿了一级荣誉?”他问。
我点点头。
“很好。不是很多女子像你的。”
我笑,“当然,她们比较亮。”
“你才亮呢。”他说:“我喜欢你,我一直喜欢你的。你,很漂亮,常常穿得像个模特儿,但是功课好得不得了。”
我有点难为qíng。“真的?早告诉我,好让我改,你真言过其实了,怎么会穿得像个模特儿呢?”
“我不知道,总之你给我那种感觉。我喜欢你。”
“谢谢你。”
“你明天要走了,”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踱了一下子,“房间这样空空的,我想,如果我不来看你,将永远见不到你了,然后我去问人要了地址,我来了。我很高兴你没有出去,你在家。”
窗外的树叶“沙沙”响着,落得更勤。外国男孩子的一般感觉都很好,他们温柔,虽然穷一点,但是感qíng丰富,姿态敏感。然而我运气不好,没碰到一个像样的中国男人,中国男人是更好的,他们懂得“夜半风竹敲秋韵,万声千叶皆是恨”,只是我没碰到个好的。
“功课今年忙吗?”我问。
“可以过得去。”他说:“不要叫我走。”他动了动嘴角。
他手臂上密密麻麻的是姜红色的雀斑,然后是金色的汗毛。他们是很奇怪的一种人。他眼珠是淡绿的,多么奇怪的颜色组合。
我喝完了中国茶。
太阳落下去了。我明天就要走了。还有很多琐碎的事要做,可以礼貌的请他走,他必然是会走的,他们都很懂事,但是我不想,我从来不想令小男孩子失望。
“你可有廿岁,嘉利?”
“明年五月,我廿一岁。”他说。
我微笑,侧头看着他。
“你染了发?”他问。
“只是角落,要在太阳下才看得见,是一片紫篮。”
“我喜欢你的头发,千万不要弄它。”
“我没有啊。”我说。“真的没有,因为闷才染的。”
我沉默了一下子。他是谁?我为什么一直要向他解释?我的头发关他什么事?我与他有什么关系?我不明白。有时候我真是有点忘形的,因为寂寞,一有人说话,就觉得既紧张又忘形,简直不对劲。
“你要出去吃饭吗?”我问:“我请你。”
“还早。”他说:“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很多时间。”
所以我们说话了,我与他同科,所以可以说的话极多,从同学说到教授,然后是功课,将来过去,他的童年,他一直埋怨同班的女孩子太幼稚太不可爱,发着很多牢骚。
他懂得很多,英国文学没有及格,根本不晓得狄更斯写过一本“古玩店”,可是理科考得不错。他说得很详细,他念书是为了求知,绝对不是为了将来文凭值多少。
对白似乎是温暖起来了。
我又为他倒了一杯茶。他伸伸他的腿,他不是一个十分高的男孩子,穿着一双篮球鞋。
然而又怎么样呢?明天我将离开他的国家,不再回来了。
想到这里,有一丝喜悦,终于可以离开了,本来还以为会有一点哀伤,谁知却一点也没有。人大概都是无qíng无义的。
本来要叫教授签名留念,再一想太做作了,只好不做这种事,所以一点凭据也没有,就这么走了。
嘉利注视我,“他们都说你与系主任有恋爱。”他说。
“当然。”我说。“我那一级荣誉就是这么考回来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连忙说:“请别误会!”
我笑。“你相信吗?”
“他对你很好,任何人都看得出。他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嘉利说:“而且他那种型,是你喜欢的。”
“你怎么知道?”我淡淡的问。
“从你眼睛里可以看出来。”他说。
“你难道一直在留意我的眼睛?”我取笑他。
“是的,一有机会便留意。”他坦然承认。
我站起来,把一件件的大衣摺好,放进箱子里。
我缓缓的答:“不,他不是我那个型。而且他太……职业化了,谈恋爱,找业馀选手比较好。他是那种大量生产的名厂饼gān,我qíng愿吃一只手做的苹果饼。”
他惊异,“多么奇怪的比喻!”
“你是一个苹果饼。”我抱着大衣,忽然转头,轻佻的说了这么一句话,而且又笑了,是一种控制不住的笑意。与他在一起,无论如何是安全的,当然他也是一个男人,可是认识他这么些年了,他又是孩子,个子再大一点,也不怕的。
他跳起来,喃喃的说:“你这个女人。”
我把大衣放进箱子里,猛不提防他在身后一推,我连人带衣服的把箱子压倒,打了一个滚。这孩子,这般沉不得气,我索xing躺在地上装死。
他在笑,过了几秒钟他叫我名字。我没回答。他有点害怕,又叫了一声,他跑来看我,拨开我的头发,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跳起来吓他,我只向他眨眨眼睛。
他摇摇头,“他们告诉过我,你是顽皮的。”
他把脸凑过来,我马上坐起来。
他也陪我坐在大衣堆中,“你真的要回去,不再回来了?”
“我认为如此。”我说。
他不说什么。他的红头发比我的毛衣还红。
他说:“我不敢走近你。我不怕别人笑我,我只怕你笑我,我见过你的冷脸,我十分喜欢你。但那时候你与系主任:……至少他们那么说。他为你调了职,你还是考着第一。”他的声音这么温柔,像一个小孩子般,“我不敢走近,我远远的羡慕着你,你给我一种震dàng的感觉。我一直想你做我的女朋友。我十分渴望你,我心目中的女朋友,那高雅千万别止于西门与加芬高,真受不了。但是看我,我一个星期只有十五镑零用——我常常想念你。”
我用手捧着头,毕竟这是一个出早死诗人的国家,居然一个红发的huáng毛小于忽然跑来诉说这么多衷qíng。
我相信于他,他们不大撒这种谎,尤其是他,没有这种必要。
“我不高雅。”我说:“我不听音乐,连贝多芬也不听。”
“你是不同的。”
“因为你不认识我。”我说。
他坐在地下,把头枕在我的chuáng上,侧侧地看住我。
“我常常的喜欢你,所以我想:去看她吧,她要走了。你总是在我心里的。”
“到你廿一岁还记得我,已经很好了。”我拍拍他肩膀。
“你把你自己估计过低。”
我看他一眼。
“你恋爱过吗?”他问我。
“你呢?”我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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