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月街一座飞檐斗拱的府邸里,满院梅花开得正香,雪白的、淡粉的花瓣上结了细细一层冰晶碎雪,异常晶莹剔透。
一如梅花下静静坐着的男子,白皙的脸更近似苍白,便承托得那薄薄唇上的殷红异常艳丽,不时的一抹细小的雪花落在他清瘦的手指间,也不见他拂去,长发上也积了一些薄雪。
“寂公子,您怎么又出来坐着了,天冷,你身子弱,不日又是一场大病。”丫鬟怜惜的声音从远远便传来。
女子一路小跑着过来,手上抱着一件貂皮袍子,一来便不由分说地将青年裹起来。
他抬起头,微笑:“我也就坐一会,这梅花开得正好。”
怜惜看着他,寂的脸也是颇为消瘦的,一双乌眸若点漆般,比一般女子都要大上两分,只是乌沉间却总隐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看着人的时候,也似在心神飘远,像是院子里的那早晨的荷塘,让人看不分明。
可怜惜却觉得寂公子的眼中写满风霜,否则怎么年纪不过二十五六,两鬓上却染了淡淡的霜雪。
这样面若西岭雪,眸若天上星的男子,又这般温柔的人,总不该是遭罪的啊……
怜惜咬了咬唇,将他的衣领紧了紧。
“公子,我们该回去了,千万别再病着。”
寂听 了,温和地拍拍怜惜的手,轻咳了两声:“……咳……没事的,这也是老毛病了,冻不冻着,总不至于即刻要了命去。”
“公子!”怜惜柳眉倒竖,一张菱唇紧紧咬着,水眸含雾地赶紧端上一杯热茶:“你怎么能这么咒自己,这大过年的……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
寂一边轻咳,一边轻笑着接过茶:“好了,知道了。”
怜惜伺候着他喝下热茶,才展颜道:“今年的岁补到了,都是很不错的东西,有高丽的人参,西南的灵芝,猴头菇,雪域的雪莲……还有公子身上的这件雪貂大裘……”
寂听着,淡淡一笑,对于怜惜而言,什么金银珠宝都不如这些人参、灵芝来得好,因为那是他需要的。
听着身边少女柔和如huáng莺的声音,寂慢慢咽下喉间涌上来腥气,胸腹间的气血翻涌也渐渐弱了下来,他苍白的脸色却更似冰雪般的透明了。
“……怜惜,来送岁补的人,有没有带什么话?”
怜惜一怔,眼珠子有些不知所措地转了转:“这……这……有,那些人都有叮嘱要公子保重身子,好好地养着。”
寂原本一亮的眸子又渐渐蒙上一层迷雾,让人看不分明,他只浅浅低笑着:“是么?怜惜,原来我看起来已经这么油尽灯枯了,连外人都知道得那么分明。”
怜惜有些慌张地道:“公子……”
寂摇摇头,轻咳颤声:“前年是保重身子,去年也是保重身子,今年也是……你又何必骗我,这么多年来,并没有任何人给你带话是不是。”
怜惜看着他气怒地咳嗽,慌得一下子跪下来,端上随身热好的药,却见寂偏开头不肯碰,怜惜的泪一下子就下来,抖着声音道:“公子,你等的人不会来的,她永远不会来的,也不会再给您带一句话,您明明知道,为何又要问呢……奴婢……奴婢看着你一日复一日的心血耗尽,奴婢心疼啊……您为什么不能忘了那人,忘了那个连名字都不能提起的人和一切啊!”
眼前的男子,明明该是无上尊贵的一国之主,满身才华,却为何,为何却落到这样的田地啊,怜惜的心狠狠地抽紧。
寂轻笑起来,眼神苍茫:“怜惜啊,你可是觉得我一身才华,却依旧苟且至此,可你知道,是谁教了我这一身才华,如果……”如果不曾遇到那个人,不曾得她栽培,他倒宁愿做那什么不懂的少年国主,亡国亦不知恨。
“那些灵芝、人参都分下去罢……”
“公子!。”怜惜倔qiáng地摇头,伏在他腿上泪如雨下。
寂低笑,也不去qiáng求和说破,那个男人用毒如神,他能活到今天已经是向上天争了命来,何况连这个名字“寂”也是那个男人赐给的,一人连名字都没有,国破家亡的人,他早已看开了生死。
唯一看不破的……
“怜惜,你可知道你的名字是谁取的么?”
怜惜摇摇头:“奴婢不知,那日管家嬷嬷忽然说要给我改个名字,就改了。”
“是么?”寂模模糊糊一笑。
“怜惜姑娘,火盆送到了。”两名小厮端着火盆上前。
怜惜连忙收了泪,指挥他们布置。
一名青衫小厮将火盆放置在寂的脚下,又取了一只暖水盆搁在上面,将一只jīng致的水内胆小铜壶递到寂的手里,轻声道:“公子冬日里手脚最易水寒,但肺不好,受不得这烟气,水盆搁在上面就会好受许多,手暖了,心肺就暖了。”
寂闻言,目光不由落在他身上,一张极其平凡的脸,只一双垂下的眼里却似藏秀含蕴,让人看起来jīng神许多。
寂忽然轻道:“谢谢。”
小厮连忙回道:“公子只要过得好,就是在下们的福气了,不敢受这谢字。”
寂淡淡一笑,似腊月梅开,暗香自来:“是的,我过得不错,这日子安静又闲逸,颐养天年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小厮抬头静静地看了他一眼,两人就这么对望了片刻,那青衣小厮微微躬身:“公子能宽心养病,很快就能痊愈了,小人告退。”
说着,就和另外的人一并退了下去。
走出那梅花园,青衣小厮直起身子,一双眸子jīng光四she,望着来时路,许久,不由轻叹一声:“这些年,也不知他可还恨我。”
声音竟是女子的低柔好听。
另外一名蓝衣小厮低声道:“主子,恨与不恨,您如今能在意和该在意的也只有一人,很多事,也只有命这一个字。”
女子轻笑起来,淡淡瞥了眼小厮:“墨色,难怪你是他唯一允许我留下的人,你是真真最清醒的那一个。”
是啊,命,一切都是命。
从她落错时空,附在清河公主身上开始那一刻,就注定了她一生多灾,她生过,死也死过好几次,搅乱了这时空的命,生生改了这个朝代的命势,本该早亡的凤凰登上大宝,建立出历史中本来没有的新朝,也断送了司马曜一生尊荣,否则,他也该是个中兴之帝。
至少能维持这个腐朽的晋朝最后一线生机,就算死去,也是在三十几岁,享尽荣华,醉死在那李美人的手里。
而如今……也不知好还是不好,至少怜惜是真心爱着他的,绝不会像历史上的李美人那样下杀手,她给那个女子取了怜惜的名字,自己却也没错的。
当初费劲心思,瞒过凤凰,将司马曜保下,悄悄送往庐州,也是她唯一能够为他做的事qíng了。
这一生,也就这样了,她早已不去担心报应,只是……始终……始终记得,那个瘦骨伶仃的孩子,睁着极大极大的眼,炽热裹挟着羞涩,就那么单纯地看着她,笑盈盈地……让人心疼。
她款步而去,墨色紧紧地跟随在女子身后,两人的身影一切都消失在这漫天飞扬的雪花间。
恰恰的神色有些怪异,只看着寂原本清亮起来的眼神渐渐地淡下去,她的神色也渐渐染上哀戚。
她本是习武之人,一身武艺,是寂的贴身武婢,能被选来做寂的贴身婢女,自然是最会察言观色,怎么会看不出那两人的身形都是会武艺的,其中一人还是女子呢?就算什么都不知道,也能猜出公子的qíng绪必然被那人深深牵扯。
终于是忍不住开口:“公子……要不要……”公子这样的身子,她真的怕熬不过两年了。
寂闭上眼,淡淡道:“不要告诉她。”
“公子,怜惜不懂!”
她不懂,他明明日日在等着的人终于出现了,为何他又不肯和那人相认,她却分明感觉到他平静的神色下那样锥心铭骨的疼痛。
“我说了,不要告诉她。”寂蓦然拔高了声音,又忍不住轻咳起来。
怜惜连忙跪下轻拍着他单薄的背脊:“好,怜惜什么也不说,怜惜就在这伺候公子。”
寂咳了一阵,轻轻摩挲着自己手里的小铜壶道:“替我去看看她,就当是我送她。”
送她……
怜惜犹豫了片刻,抬起眼来,一咬牙道:“好,公子,你等我回来伺候,我去替你看看她,绝不惊动他们。”
看着怜惜的身影如一只矫燕一般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长廊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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