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纲呜咽难言,偌大一条汉子,此刻竟羞愧得话都说不出来。
“去,传信叫甄平来。”
“宗主……”黎纲心中极度绝望,却不敢再多求qíng,两只手紧紧攥着,指甲都陷进了ròu里,渗出血珠。
“你……也留下吧。我近来犯病是勤了些,也难怪你压力大。想想你一个人照管整个苏宅,背的gān系太重,弦也一直绷得太紧,丝毫没有放松的时间,难免会出差池。我早该意识到这一点,却因为心思都在外头,所以疏忽了。你和甄平两人素来配合默契,等他来了,你们可以彼此分担,遇事有个商量的人,我也就更加放心了。”
黎纲抬着头,嘴巴半张着,一开始竟没有反应过来,愣了好半天才渐渐领会到了梅长苏的意思,心中顿时一阵狂喜,大声道:“是!”
梅长苏不再多说,转身回房。晏大夫后脚跟进来,端了碗药汁bī他喝,说是清肝火的,硬给灌了下去。飞流这时才不知从哪里飘了出来,伏在梅长苏的膝上,扁着嘴道:“生气!”
“好啦,苏哥哥已经不生气了。”梅长苏揉揉他的头发,“飞流吓到了?”
“吓到……”
梅长苏微微一笑,缓慢地拍抚飞流的肩膀,拍着拍着,双眼渐渐朦胧,仰靠到枕上,身体渐渐松驰下来。晏大夫抽了靠垫让他睡下,拿了chuáng毛毯给他细细盖上,飞流坚持要继续趴在苏哥哥腿上,将脸埋进柔软密集的短毛中,轻轻蹭着。
“不要吵哦。”晏大夫压低了声音叮嘱少年一句,悄步退出,刚走到廊下,迎面见黎纲匆匆又进来,不由眉头一皱。
“宗主怎么样?”
“刚睡着……”
黎纲脚步微滞,但还是很快就越过晏大夫,进了室内。梅长苏躺在长长的软榻上,露出来的半张脸并没有比他身上所盖的雪白毛毯更有颜色,脑袋垂侧在枕边,鼻息微微,显然已经入睡。黎纲在他榻旁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蹲低身子,轻轻叫了两声:“宗主,宗主……”
梅长苏动了动,闭着眼睛语调模糊地问道:“什么事?”
“童路又回来了。”黎纲伸手将闻言起身的梅长苏扶坐在chuáng头,“他说……刚从长公主府得来的消息,谢家大小姐谢绮今天临产,qíng形好象不太好……”
梅长苏目光一跳:“是难产吗?”
“是,听说胎位不正,孩子先露出脚来……已经召了五位御医进去了……”
“要不要紧?”
黎纲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呆了呆。跟他一起返身进来的晏大夫道:“先露脚的孩子,若不是有手法极jīng湛的产婆相助,十例中有八例是生不下来的。何况产妇又是官宦家的小姐,体力不足,只怕难免一尸两命。”
梅长苏脸色一白:“一个都保不住吗?”
“具体qíng形如何不清楚,很难断言。”晏大夫摇头叹道,“不过女子难产,差不多就跟进了鬼门关一样了。”
“长公主召了御医,总应该有些办法吧?”
晏大夫挑了挑花白的眉毛,“能成为御医,医术当然不会差,可助产大多是要靠经验的,这些御医接生过几个孩子?还不如一个好产婆有用呢。”
梅长苏不禁站了起来,在室内踱了两步:“我想长公主请的产婆,应该也是京城最好的了……希望谢绮能够有惊无险,度过这个难关……”
晏大夫比他更清楚难产的可怕,拈着胡须没有说话。黎纲想到了什么,突然眼睛一亮,道:“宗主,你还记得小吊儿吗?他娘生他的时候也是脚先出,都说没救了,后来吉婶用了什么揉搓手法,隔腹将胎位调正,这才平安落地的……”
梅长苏立即道:“快叫吉婶来!”
黎纲转身向院外奔去,未几便带着吉婶匆匆赶来,梅长苏快速地询问了一下,听说是乡间世代传下来的正胎手法,甚有效验,便命立刻备车,领了吉婶急急地赶往长公主府。
到了府门前,大概里面确实已混乱成了一团,原本守备严谨的门房刚听梅长苏说了“来帮着接生”几个字,便连声说“先生请”,慌慌张张直接朝府里引,可见御医们已经束手无策,内院开始到处去请民间大夫,而梅长苏显然是被误以为是受邀而来的大夫之一了。
过了三重院门,到得一所花木荫盛的庭院。入正厅一看,莅阳长公主鬓发散乱地坐在靠左的一张扶椅上,目光呆滞,满面泪痕。梅长苏忙快步上前,俯低了身子道:“长公主,听说小姐不顺,苏某带来一位稳婆,手法极好,可否让她一试?”
莅阳公主惊悚了一下,抬起头看向梅长苏,眼珠极缓慢地转动了一下,仿佛没有听懂他说的话似的。
“长公主……”梅长苏正要再说,院外突然传来一声悲嚎:“绮儿!绮儿!”随声跌跌撞撞奔进来一位面容憔悴的青年男子,竟是卓青遥,身后跟了两个护卫,大概是誉王为显宽厚,派人送他来的。
“岳母,绮儿怎么样?”卓青遥一眼看到莅阳长公主,扑跪在她面前,脸上灰白一片,“,她怎么样?孩子怎么样?”
莅阳长公主双唇剧烈地颤抖着,原本已红肿不堪的眼睛里又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语调更是碎不成声:“青遥……你……你来……来晚了……”
这句话如同当空一个炸雷,震得卓青遥头晕目眩,一时间呆呆跪着,恍然不知身在何处。梅长苏也觉心头惨然,转过头去叹息一声。吉婶靠了过来,压低了声音道:“宗主,我进去里面看看可好?”
梅长苏不知人都死了还能看什么,一时没有反应,吉婶当他默许,快步转过垂帏,进到内室去了。
几乎是下一瞬间,里面一连响起了几声惊呼。
“你是谁?!”
“你gān什么?”
“来人啊……”
呼喝声惊醒了卓青遥,他立即跃了起来,悲愤满面地向里冲去。与此同时,吉婶的大嗓门响了起来:“宗主,孩子还能救!”
对于部属的信任使得梅长苏根本没有任何犹豫地挡在了卓青遥前方,试图将他拦阻下来,可是已经被混乱的qíng绪弄昏了头的年轻人根本想也不想,一掌便劈了过来。
“飞流,不要伤他!”一片乱局中,梅长苏只来得及喊出这句话。数招之后,卓青遥的身子便向后飞去,一直撞在柱子上才停下,不过从他立即又前冲过来的势头看,飞流的确很听话地没有伤他。
梅长苏正准备高声解释两句,冲到半途的卓青遥却自己停了下来。
微弱的婴儿哭声透出垂帏,从内室里传出,一开始并不响亮,也不连续,哭了两声,便要歇一歇,可是哭着哭着,声音便变得越来越大。
卓青遥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这婴儿啼声抽走了一样,猛地跌跪于地,一只手撑在水磨石面上,另一只手掩着眼睛,双肩不停地抽动。他的牙fèng中泄出极力隐忍的呜咽之声,断断续续,音调压得极低,虽非痛哭嚎啕,却更令闻者为之心酸。
莅阳长公主此时已奔入了内室,大概半刻钟之后,她抱着一个襁褓慢慢走出来。吉婶跟在她后面,快速闪回到梅长苏身边,禀道:“宗主,我进去时产妇是假厥断气,不过现在……是真的没救了,生了个男孩。”
梅长苏点点头,心下茫然,不是是喜是悲。他与谢绮基本没什么jiāo往,但眼见昨天的红颜少妇,今日已是冷冷幽魂,终究不免有几分感伤。
“来……这是你的儿子,抱一下吧。”莅阳长公主忍着哽咽,将怀中弱婴放在了卓青遥的臂弯中。年轻的父亲只低头看了一眼,便又急急忙忙抬头,目中满是期盼:“绮儿呢?孩子生下来,她应该没事了吧?”
莅阳公主眸色悲凄,眼泪仿佛已是gān涸,只余一片血红之色,“青遥,把孩子带走吧,好好养大……绮儿若是活着,也必定希望孩子能跟在父亲的身边……”
卓青遥的目光定定地,仿佛穿过了面前的莅阳公主,落在了遥远的某处。室外的风chuī进,垂帏飘dàng着,漫来血腥的气息。他收紧手臂,将孩子贴在胸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绮儿是我的妻子,我本不该离开她……”卓青遥向前走了两步,霍然回头,目光已变得异常清晰,“我要带绮儿一起走,无论是生是死,我们都应该在一起。”
莅阳公主的身体晃了一下,面色灰败,容颜枯缟。她这个年纪还应残留的雍容和艳色此时已dàng然无存,只余下一个苍老的母亲,无力承受却又不得不承受着已降临到眼前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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