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陈爷的意思,”阿定淡漠地对她道,“希望你不会反抗。”
陆凉风沉默片刻,忽然送上双手,意思很明显——他不放心的话,尽管来绑她就是。阿定看了这个女孩一会儿,放开了她,对她毫无禁锢,一个人默默地在前面带路,示意她上车。
半小时后,陆凉风被完好无损地带到了陈爷的地方。整座老宅灯火通明,陆凉风漠然地站在大厅。灯光下,她的唇色泛白,好似明月沉在深秋湖中的暗影。
陈叔遣退了所有人,只留阿定留守在厅前,整个空间一片死寂般地寂静。忽听一声清脆而沉闷的响声,阿定循声望去。这一望,即被震惊,饶是心xing淡漠的阿定,也被震惊在了当场,微张了嘴,发不出一个音。
光影下,挨了陈爷一巴掌的陆凉风微偏了脸,整个人隐藏在大片的yīn影下,眉睫微颤,忽然就有了弹指听声的寂寞。
“陆凉风,如今你是本事了啊!”陈爷站在她面前,负手望着她,声音里分明有七分的失望,三分的痛心,“好,你好啊。为一个男人,你竟然不惜糟蹋你自己!”
已经好多年,他没有打过这个孩子了。还是很多年前的时候,刚过而立之年的他负责接收这个名叫陆凉风的孩子,他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她能忍,她好qiáng,她冷静,她聪明,只除了一个致命伤:她的血,太热了。
于是,他带她去挺尸房静观。禅宗大奥,当时只是孩子的她,完全不懂。她的排斥在他的意料之中,她瞬起反抗,xingqíngbào戾,头破血流,在所不惜。就在那一天,他第一次,也是此后唯一一次,打了她一个响亮的巴掌。
“一个人,如果不知道死是怎样,就不会知道怎样更拼命地争取去活。”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对她道,“禅宗里讲得清清楚楚,‘奇迹就是在大地上行走’。陆凉风,在江湖里闯,手上拿起了刀,xing命就会变得不知轻重。我不要你活得有多好,我只要你永远能活。”
这之后,她果然没有再让他失望。在他的教导下,她终于渐渐成长为这样一种人:陆凉风宁可活得辛苦,也不会放弃去活。
直到这一天。陆凉风再也不会笑了,她倦了,也累了,这样辛苦的人生她忽然失了兴趣,活与不活她也好似不想再去争些什么。
陈叔站在她面前,对这样一个不再争取的陆凉风恨尽了心,也伤尽了心:“我以前教过你的那么多,你都不要了是吗?!我们一起受过的那些用血的代价换来的教训,你也都不屑了是吗?!你对你父亲设下的局还记得吗?!你肩上扛着对唐信、对你自己的负责,你懂吗?!陆凉风,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就在这个冷得不像话的深夜,她终于缓缓开了口。
“我知道,在这样的时候,我不应该这么轻易就bào露自己,和唐信分手;我知道,我父亲正在考验我对他是否仍是忠诚;我也知道,我父亲正紧紧盯着,我留在唐信身边可以为他带来多大的有利。”
陈叔看着她:“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你还……”
“我不敢,”陆凉风忽然低声这样说,如负伤的小shòu,“陈叔,我真的不敢了。我已经……没有办法,可以说服自己继续有勇气留在他身边了。”
三次。就是在那一个晚上,她迎合了他三次。
一个人一场感qíng,教她以后每每回忆起那一个晚上时,都会撕心裂肺地害怕。她清晰地记得他左手无名指上的“风”字纹身,是以一种怎样诱惑的频率抚遍她的全身。月明风轻,她的呻吟与他的喘息如此分明,他撞进她体内,也撞进她心里。他额前散下的发丝尽湿,将她抱起时他伏在她耳边低哑地道了一句——我好喜欢你。
qíng意深重,他的声音丝丝入扣,令她在一瞬间忽然有了一个想法:为何不呢,放下对父亲的追索,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和这个男人明明白白地过一生,何尝不好?
这个心念升起的瞬间,陆凉风被惊出了一身冷汗。身旁的男人已然入睡,而她就这样直挺挺地惊坐而起。她不能相信,她方才竟然有了那样堕落不堪的心念。
“和他在一起,我很开心。”时光流转,如今的陆凉风,终于有力气得以说出生命中最重的不可承受之轻,“所以我更明白,继续和他在一起,陆凉风会变成什么样。她会渐渐变得无原则,不想去想自己究竟是谁,也不想去想未来在哪里。那些曾经她欠过的人,欠过她的人,她都不想再追究。即便明白她的父亲仍在人间犯事,她也不想再被牵扯。”
“陈叔,我不想成为,这样一个无原则的陆凉风;我也不想要,这样一种因贪恋一场感qíng而终生不明不白的人生。”
陈叔看着她。“你离开唐信,自有你的道理,我不会bī你留在他身边。可是,既然你已经离开了,也都明白了,为什么还要……”他看着她,如同看着自己的孩子,“难道你不明白,夜巷那种地方,你没有几条xing命经得起去挑!”
“我没有办法,”陆凉风眼神悲凉,“我睡不着。自从离开他,我就再没能好好睡过。”
陈叔怔住。
“陈叔,原来我也是有感qíng的。”她垂下眼,眼底分明已是一片水光,“……这一点,陈叔,你怎么可以忘记告诉我?”
夜半人寂,池塘边偶尔传来几声蛙鸣,零零落落,像是一种提醒,属于夏日的光与热终究是过去了。
陈叔端着晚饭走进陆凉风的房间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一个女孩子,屈膝面对着落地窗坐在地上,一贯绷直的背部曲线,此刻却伤心地弯了下来。
陈叔弯下腰,将晚饭放在她身边,陪她一道坐了下来。“天凉了,”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向窗外的池塘,“一池的荷花都已经开尽了。”
夜风中仿佛有人在低唱: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
曾经唐信眼中最珍贵的人,他已经不要了。陆凉风眼中有雾,如夏夜将尽未尽时池塘边那一抹最后的水雾。
陈叔幽幽叹声:“当年,眼睁睁看着你接受了你父亲的命令去接近唐信,我想尽力阻止却还是没有能够,终究是我的失误。”
“是我的责任。”陆凉风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卧底是不应该有感qíng的,是我的错,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感qíng。”
“凉风,和你没关系。”陈叔平静地告诉她,“唐信那样的男人,他存心去对一个女人好,是没有女人会有力气拒绝得了的。”
他曾在一年前,在她漠然亮出卧底身份时,负痛对她成全,只因他明白,他不成全她,便会有其他人不放过未完成任务的她;他亦在一年后,信了她所有的谎言,纵然得知和她在一起未必会有好故事,也不放过每一个可以和她有故事的机会。他说心里有且只有一个人的感觉很好,他说自身那么多的感qíng终于可以有一个人去给的感觉很好,他说这世上有一个陆凉风,真是太好了。
陆凉风仰起头,不让眼底的水光掉下来。从来没有人喜欢她这样的人,她也从来不喜欢任何人。这些年来陆凉风孑然一身,千山独行不必相送,却偏偏杀出一个唐信,令她晓得原来感qíng这回事,真的碰不得。
“陈叔,对不起,我搞砸了所有的计划。”陆凉风闭眼,自责不已,“我既没有通过父亲的考验,失去了最后这一个博取父亲信任的机会;我也再次背叛了唐信,自此我和这个人,都没有关系了。”
陈叔拍了拍她的肩。陆凉风自出道以来,就没有失过手,更遑论是这样两败俱伤的失手,陆凉风更是从来没有过,几乎是不可能有。
“没事的,”陈叔拍着她的肩给她勇气,“都会过去的,都会好起来的。”
好不起来了。她其实是明白的,陆凉风和唐信,已经不可能,再好起来了。
那一夜在花涧,面对她的再次背叛,他什么都没有问,什么都没有说,仿佛对她这个人,他已经死心了,质问或不质问都没有意思了,追究或不追究也都没有关系了。所有人都明白的,陆凉风一切明目张胆的可以与能够,手里的筹码不过是唐信这一场感qíng,今时今日唐信把这场感qíng收回了,陆凉风还算得上什么?
——你走吧。
他最后对她这样说。
——我对你,或许真的,可以死心了。
这天下,最喜欢她的一个人,也不喜欢她了。陆凉风在那一刻想,人战江湖,即便战得了这天下,又怎样呢。
皓月不见,黑云压城。陆凉风仰起头,无声无息地,流了一回泪。太痛苦了。她第一次想,当卧底这种事,真的太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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