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是实心胡桃木打制的,沉重无比,桌角又蹭在地毯上,她一个人,平时力气就有限,何况今天本就生病,手脚发虚,使出吃奶的力气,困难地拖着桌子一寸寸挪动,还没将桌子推到门后,就听到门上起了一阵“砰砰”的拍门声。
她的心口猛地悬了起来,知道一旦要是门被破开,自己必定凶多吉少,咬紧牙关,奋力继续推着桌子,却因为肌ròu太过紧张,脚下打了个滑,整个人跌到了地上。
剧烈的拍门声还在继续,如同催命恶符,她咬牙,正要继续,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开门!是我!”
徐致深来了!
宛如海上迷雾里突现的一盏灯塔,又如濒死之人抓到了救命的绳索,就在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甄朱狂喜,原本僵硬的全身立刻就松懈了下来,从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飞奔到了门后,开了锁,一把拉开门。
徐致深站在门口,神色崩的紧紧,一看到她露面,脸色一松。
甄朱望着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一只手立刻被他紧紧抓住。他带着她沿走廊迅速朝前而去,从那道狭窄的工人楼梯下去,下到三层,楼梯口冲上来两个人,看见徐致深从楼上下来,一愣,反应了过来,一个抡起铁棍,一个举起手里的枪,徐致深目光yīn鸷,闪电般地拔枪,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砰砰两声枪响,那两人立刻应声倒地,堆在了楼梯口。
枪声吸引了楼下bào徒的注意力,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纷至沓来,走廊的另一头,也已经涌来了一群至少十几人的bào徒。
徐致深拉着甄朱,掉头回到了四楼,径直上了天台,开门反锁,在身后bào徒用力锤击门户发出的砰砰声中,迅速跑到了天台的栏杆之侧。
旁边是座三层高的饭店裙楼,比这里低了一层,但是两座楼的中间,间隔了将近三米的距离,脚下,就是空dàngdàng的一片漆黑。
天台的门支撑不了多久了,一旦被那群bào徒打破冲进来,他自己一人,或许还能一搏,但是她却是个累赘。
甄朱立刻就明白了。
他是预备从这四楼的楼顶,跃过中间这道数米宽的空隙,跳到旁边那座三层裙楼的顶上,借此脱身。
中间这样的隙宽,对于他来说,应该没有问题,但是于她,这是一个极限的问题,她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靠自己越过去的。
甄朱一身的冷汗,牙关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回头,迅速地看了她一眼,说道:“上来,抱紧我,我背你跳过去。”
他拉着甄朱,往后退了十几步,微微矮身下去,等着她上他的背。
就在这一刻,甄朱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从前,向星北也曾这样矮身下去,等着她跳上他后背,背着她走路的一幕。
她的眼眶忽然发酸。
“还愣着gān什么?等死吗?快点!”
他猛地回头,语气凶恶。
甄朱不再犹豫,立刻爬上了他的背,双腿紧紧勾着他的腰,胳膊抱住他的肩膀,闭上了眼睛。
这一刻,要活就一起活,要死,就一起掉下去,粉身碎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她感觉到他负着自己,加速朝前疾步跑去,到了天台之侧,身后那扇门“砰”的一声,重重砸在了地上,而他也已经纵身一跃,甄朱只觉耳畔风声呼呼,伴随着一种瞬间失重的下坠之感,几乎就在眨眼之间,感到身体一顿,他已经落到了对面的裙楼楼顶之上,抱着她打了个滚,消去那种瞬间而来的冲力,随即将她一把拉了起来,在身后发出的砰砰的乱枪声里,飞奔到了天台门,一脚踹开,跨了进去。
……
裙楼正在装修,没有开业,所以没遭bào徒袭扰,甄朱被他带着,很快地下到一楼,出了饭店,七折八拐,最后来到了一条巷子口,那里,已经停了一辆汽车。
王副官正在焦急等待,忽然看到徐致深和甄朱现身,面露喜色,急忙打开了车门。
徐致深将甄朱塞进了后座,砰的关上车门,命王副官锁上,随即吩咐了一声:“照我说的路线,先送她安顿下来。”
王副官应了声,上车发车。
徐致深转身就走,甄朱忽然降下车窗,拉住了他的一只手。
他脚步微微一顿,回头。
甄朱从车窗里极力探身出去,飞快地亲了一下自己能够的到的他的下巴,柔声低语:“你小心些!”
她说完,缩了回去,将车窗摇了上去。
王副官视而不见,踩下油门,迅速开走了车。
徐致深站在原地,愣怔了片刻,目送汽车离去,转身匆匆而去。
第80章 红尘深处
虽已是深夜, 东jiāo民巷附近却依旧人山人海, 发电厂遵照上头的命令, 切断了这一片的电源,企图借此驱散人群, 但学生们依旧不肯离开, 和警戒线上的持枪警察对峙着, 到处是火把, 煤油灯,燃烧的用以照明的衣物, 前面人的衣服烧光,后面的人跟着脱下, 竞相投入熊熊的火堆, 不知道从哪一片起,有人唱起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起初还只是一两声,接着就是几声, 一片, 很快,整个大使馆的周围,浓墨般的深沉夜色里,到处回dàng着悲壮的“探虎xué兮入蛟宫,仰天呼气兮成白虹”的歌唱之声。
警察局长满头的大汗,将刘彦生拉到一个角落里, 为难地说道:“刘部长,您体谅体谅我的难处。刚才已经开了几枪,也没把人bī走,反而闹的更厉害,现在这么多的人,我不敢再叫兄弟们开枪哪!再出几条人命,你也知道的,有些报纸和记者,个顶个的不怕死,什么都敢写,到时候舆论追究,就不是我一个小小的警察局长能够担待的起的!我要么叫兄弟们再打,往死里打!再抓些人!”
刘彦生回头,看了眼那些受伤流血,此刻还横七竖八躺在路边的学生,冷笑道:“这些人都不见棺材不掉泪!你刚才那叫开枪?枪把子都他娘的歪到天上去了吧?我告诉你,这可不是我刘彦生的意思,这是上头下的命令!这些人哪里是学生?分明是穷凶极恶的bào徒!不采取必要的雷霆手段,怎么能尽快平息向市民jiāo待?而且,各国公使十分愤怒,就在刚才,下了最后通牒,要求必须尽快结束,恢复使馆区的秩序。你一个奉命行事的,你怕什么?你要是没这个胆子,有的是人帮你下这个命令!”
他转头,开口就要喊人,局长慌忙阻拦。
张效年二次出山执掌总理院,收买一群摇笔杆子的为他歌功颂德,总统府权力被实际架空,名义的国会也完全成了他的私人堂,用一手遮天来形容,丝毫不为过。他现在急于和列国jiāo好,以获得完全支持,好为接下来的南北之争保驾护航。向手无寸铁的学生开枪,这并不是件小事。刘彦生的意思,自然就是张的意思,自己一个小小的警察局长,除非真的不想要这顶乌纱了,否则,就像刘彦生所说,他随时就可以被换掉。
一边是学生以及接下来可能面对的舆论压力,一边是实实在在的高官厚禄,局长略一犹豫,立刻做出了选择。
他转身来到警戒线前,命令部下列队,将枪口对准了对面的人群,自己拔枪,朝天放了一枪。
歌声渐渐停止,学生们纷纷朝着警戒线围拢了过来。
“全都给我听着,这是最后一次警告!从现在起,我数到十,你们要是还不掉头离开,我立刻开枪,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
他开始数数,数到了十,人群依旧没有后退,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
局长朝天放了一枪:“都给我开枪!”
警察们面面相觑,迟疑了下,终于朝前开火。
“砰砰砰砰”,伴随着枪口吐出的火舌,一连串的枪声,合着尖叫,回dàng在了东jiāo民巷的夜空之中。
现场陷入了彻底的混乱,有人中弹倒地,痛苦呻吟,有人失声哭泣,有人四散奔逃,相互踩踏,有人却依旧喊着口号,唱着悲壮的曲谣,手挽手地连成一排人墙,挺起胸膛继续朝前走来。
局长面色发青,命令手下暂停,转头看向刘延年,声音微微颤抖:“部长,你看……”
“继续!老子不信今天还就赶不走这帮小兔崽子!”
刘彦生的一双眼睛里,闪着冷酷的光芒。
局长咬牙,做了个手势,警察们继续端枪,瞄准前方,正要再次开火,忽然,一道厉声传了过来:“住手!”
侧旁的一道巷子里,人群一阵骚动,有人迅速推开慌乱的涌动人群,朝着警戒线大步而来,身后跟着一大队的宪兵。
局长抬眼,见一片闪烁火光中,带队的来人竟是徐致深,一怔,停在了那里。
刘彦生的一个副官又放了一枪,一个学生肩膀中弹,倒在了地上。他再次继续瞄准对面人墙中间那个看起来像是领头的学生,就要再次扣下扳机的一刻,徐致深一个翻身,鹞子般地敏捷越过用沙袋堆起来的半人多高的警戒线,一把捏住了他的手腕,一个反手,长枪到了他的手上,反转枪托,一下就重重击在了那人头上,对方惨叫一声,额头凹陷下去一个口子,血流如注,立刻扑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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