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护士托着医疗盘从侧旁走过,鞋底摩擦着水门汀地面发出的单调声音,衬的周围更加安静了。
徐致深用眼角的余光,看见她朝自己比了个感谢的手势,接着却摇了摇头,然后转身,毫不犹豫地朝着那间诊室走去。
他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在门后的背影,心里忽然涌出一丝夹杂着懊丧的挫败之感,后悔自己刚才说出来的那最后一番话。
就和那夜她挣脱开他的手,转头带走那一杯水,留他独个躺在chuáng上一时反应不过来的那种糟糕感觉,一模一样。
……
接下来的几天,甄朱就在徐公馆和医院之间来来回回。
徐致深从那天后,没再亲自送她了,改由王副官陪着。
约翰逊给甄朱做了全面的身体检查,确定她的身体状况适合手术之后,定下了手术的日子。
那天的手术进行的十分顺利,甄朱躺在病chuáng上,恢复意识,慢慢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看到的,是一束鲜花和石经纶的笑脸。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打听到今天是她手术的日子,就这么跑了过来,看见甄朱醒来,他笑容满面:“薛小姐,约翰逊医生说手术十分顺利,你很快就能恢复说话功能了!”
甄朱十分高兴,这种欣喜,甚至足以抵消因为没见到那个人出现在这里而给她带来的失落。她向石经纶含笑致谢,在医院里休息了片刻后,回了徐公馆。
徐致深伤好后,就变得十分忙碌,经常去北京,还一去就是几天,即便回来,也是早出晚归,甄朱不大能见得到他,偶尔遇到,他也从没开口问过一句她的病qíng。
那天在医院里,他对她说的那一番话,她相信应该是出于对她的关心。但是她想的,和他的所想,显然,完全不在一个频率。
既然她那么坚决地拒绝了他的“好意”,现在他这样的态度,甄朱也不觉得自己有资格难过。何况,她现在确实也没多余心思去想别的,对于她来说,目前最重要的,就是恢复说话的能力。
她太渴望了。
手术愈合很好,拆线后,甄朱觉得自己的舌头恢复了她熟悉的那种灵巧而柔软。约翰逊医生推荐了一个语言专家,甄朱每天都去医院,进行系统的发声训练,两天之后,她就惊喜地发现,自己已经能够说出清晰的“你好”了。
这个进步让她备受鼓舞。每天从医院回来,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反复地诵读唐诗宋词,念绕口令,朗读外文原版书,甚至到了梦里,也是这样反复练习发音的qíng景。
短短一段时间里,她就已经能说清楚话了,但是还欠自然,所以不管石经纶怎么央求想听她说话的声音,她还是不肯开口。
这就像从前她练习舞蹈。一支舞蹈,如果还没有完全准备好,能够让她有信心去面对对面的观众,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展示出来的。
等再练习些时日,想必就会越来越好。
这天,甄朱按照和约翰逊医生的约定,去他那里接受复查。来到他办公室外的时候,她停下了脚步。
办公室的门半开着,约翰逊正在和人通着电话。
“……她的qíng况恢复的很好,就像我前次和你说的那样,她非常努力,也非常聪明,聪明的出乎我的想象,我相信她应该很快就能恢复正常说话的能力了……你放心吧……”
甄朱屏住呼吸,心跳微微地加快了。
虽然听不到话筒对面的那个人在说什么,但凭了直觉,甄朱断定,这个打电话到医生办公室里询问她病qíng的人,一定就是徐致深了。
他前几天又去了北京。甄朱原本以为,他已经把自己忘的抛在了后脑勺。没想到他人不在这里,却还打电话到医生这里问她的qíng况。
而且,听约翰逊的语气,这似乎并不是他第一次打来了。
心底里,一丝细细密密的甜蜜之感,又固执地,慢慢地爬了出来,压都压不下去。
到底,无论他怎么忙碌,表面怎么不理睬她,他还是没有真的把她忘掉。
……
甄朱从医院回来的次日,徐致深也从北京回来了。
晚上他应该是出去应酬了。甄朱不像平常那样,早早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捧着书本念念有词,而是穿了身前次老香锦做好后送来的新衣服。
虽然是家常的衣裳,但上身却极美,她对镜仔细地整理好头发,来到楼下,陪着德嫂坐在椅子上打毛线。
德嫂并不清楚她练习说话的进度,以为她还是不能开口,依旧像以前一样,唠唠叨叨地自说自话,甄朱就在边上陪着,听她念叨,中间时不时跑去厨房,看看在那里炖着的一盅燕窝的火候。
已经好些天没见到他的正脸了。
晚上她竟然有些期待似的,心qíng就好比……
一个等着和自己闹了别扭的新婚丈夫回家的小妻子。
九点多,客厅那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德嫂去接。
“……好,好,知道了,等徐先生回来,我会转告徐先生的……”
德嫂挂了电话,回到椅子边上,笑道:“小金花小姐的消息还真灵通,徐先生今天才刚回,她就打来了电话,说明晚大升戏院上演她的一出新戏目,叫先生过去听呢。每次她有新戏,先生一定是会去捧场的。哎呦,我也真想听哪!”
甄朱雀跃了一晚上的心qíng,忽然就低落了下来,坐在一边,继续陪了德嫂片刻,出神着的时候,听到外面传来汽车和铁门打开的声音,心微微一跳。
“徐先生回来了!”
德嫂急忙迎了出去。
甄朱忽然变得紧张,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就落荒而逃,提着裙裾飞快上了楼梯,飞奔似的回了房间。
徐致深迈进客厅,看了眼四周。
“薛小姐人呢?嗳,刚才还在呢……”德嫂接过他脱下的外套,嘴里嘟囔了一句。
徐致深目光往二楼扫了一眼,上了楼梯。
“对了徐先生,刚才小金花小姐来了个电话,说明天晚上有她的一出新剧,她给你留了老位子,等你过去听哪!”
……
“知道了。”
片刻后,甄朱听到他的声音从楼梯口传了过来,接着,他的脚步声快速登上楼梯,踏过走廊,消失在了那道拐角后。
第60章 红尘深处
第二天的下午, 徐致深穿的整整齐齐,早早就独自开车出去了。
甄朱站在二楼房间的一扇窗户后, 手里捧着一本用来念的书, 借着窗帘的遮挡,望着那个背影上了汽车, 开出了花园铁门。
她独自在桌前坐着,贯注于面前的这本书, 嘴里念念有词, 渐渐地, 神魂却不知道飘去了哪里,连自己念了什么都浑然不觉, 直到德嫂来叫,这才惊觉,回过了神。
“薛小姐, 石先生又来啦!笑眯眯的, 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少爷!”
这些时日, 石经纶成了徐公馆不请自来的常客, 他来的时候, 每回都会带点小东西贿赂德嫂, 德嫂现在看到他就赞不绝口, 很显然, 石公子隐隐将要超越徐先生,成为最博德嫂喜爱的对象了。
甄朱略微收拾,换了件衣裳, 下去客厅,看见石经纶翘脚坐在沙发上。新理的十分有型的短发,簇新的西装,马甲口袋里露出半道huáng澄澄的金表表链,熨的有着明显一道笔直折痕的长裤,一只擦得铮亮的皮鞋,在膝前高高翘起,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
“薛小姐!大升戏院今晚有小金花的新戏,我抢了个包厢位置。你来天津卫这么久,还没去听过戏吧?走吧,赏个脸,一道去听?”
石经纶这段时间屡屡邀约甄朱,但成功寥寥,往往被甄朱以需要练习说话而给婉拒了,他非但没有退缩,反而乐在其中,越挫越勇。
“哎呀,石公子想的真是周到!薛小姐,快换身衣服去吧!”
德嫂在一旁热烈地撺掇。
甄朱迟疑了下,点了点头。
石经纶原本也不大抱着希望,没想到这回竟然得到了首肯,喜出望外,急忙打开怀表,看了看时间:“太好了,戏八点开演,我们可以一道先去吃个饭。戏院附近有家新开的餐馆,我去吃过,很是不错。”
甄朱回到房间,换了外出的衣裳,德嫂帮她梳头,夸她越来越好看了,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心里不齿,却又实在压抑不住那种想要过去亲眼看看他和小金花的冲动。
明知看见了也是自讨无趣,却还是忍不住想去。
她下来的时候,石经纶注视着她,露出惊艳的目光,朝她轻轻chuī了声口哨,模仿西方舞会里绅士的模样,彬彬有礼地向她弯腰,朝她伸出胳膊。
……
小金花已经大半年没登台了,今晚带着新戏登台亮相,消息传开,票提早几天就卖光了,接下来的几晚预售也是场场爆满,大升戏院的门口,花篮堆的仿佛小山,汽车密密排列,从戏院延伸出去,整整停满了半条街,盛况令人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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