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她父母失事的时候就是这么熬过来的,从梦里,再到现实一夜一夜地熬过来的。梦里,她的梦里又是另外一个世界,按照自己的想象和愿望构成的完全不同的空间,是眼前镜子里反she成的虚像。现实是怎么样,镜子里的成像的左右就完全对调过来。似乎只有在那里,她才可以随心所yù,才能满足心中长久压抑的渴望,让这种虚无飘渺释放出来,消失不见。那种非现实的梦境,在梦里她依旧清楚地知道这里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可是仍然希望这样,仍然不愿意错过这么仅有的一点幻想。现实里的她有太多的纠葛无奈,只好希望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大睡过后是八百里烟波浩淼的dòng庭湖,白茫茫的一片,不着边际,无处着地。好不容易将漫无边际悬浮着的思绪扯回眼前来,又是“庭院深深深几许”,更加的寂寥惆怅。她长叹了一口气,起身往甘露禅寺去看望小文。她的心似乎已经老了,然而小文,小文是可爱的,是可以全心全意付出和信赖的。
几天不见,用眼睛都可以清楚地感到小文长大了许多。似乎是雨后的chūn笋,那么迫不及待地要冒出头来,然后铆足了劲,一个劲儿地往上窜。那眼、那眉一天一天地不同,让人联想到二月山城闻惊雷声而用力破土抽芽的嫩枝新叶,一片一片都是新鲜的、光洁的、充满活力的,连叶上的脉络似乎都在流动,满是色彩斑斓的光辉,谁看了都会欣喜。谢芳菲笑着抱起跌跌撞撞向自己跑来的小文时,似乎可以感到两个人心里的血瞬间流在了一起。那样新鲜活力的血液流在自己的体内,连带自己也开始抽枝发芽。谢芳菲不但感激小文,而且真心爱着他,没有任何顾虑地爱着他。
谢芳菲笑着说:“小文这几天好不好?来,姐姐亲一个。今天带小文去吃好吃的东西好不好?”小文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只是将脸拼命地往谢芳菲的脖子里凑,小手抓住谢芳菲肩上的头发把玩。弄得谢芳菲笑骂:“你是猪吗?怎么一直拱呀拱的。再拱得姐姐浑身发痒,小心你的屁股。”身边年长的大娘也笑了,然后说:“小姐,小少爷这两天有些不舒服,暂且还是吃清淡一些的东西比较好。”
谢芳菲注意起来,问:“到底是怎么了?身体怎么会不舒服呢?”大娘回答:“请大师看了,大师说只是着了凉,肚子有些不舒服。让注意饮食就可以了,没有必要开方子煎药。”谢芳菲放心下来,点头说:“大师的话不错,药还是少吃的好。岂不闻是药三分毒么。那小文这几天都吃些什么东西?”
大娘笑着说:“喝一些清淡的菜粥呀,桂圆莲子汤之类的。不过不是很喜欢吃,要千方百计地哄才肯吃,老是要吃糖。”谢芳菲拍了一下小文的屁股,恶声恶气地说:“不准挑食,苏糖要少吃。”然后对大娘说:“大娘,您可千万别惯着他,小孩子可不能惯坏了。我还盼着他将来有出息呢。”然后又说,“大娘,我抱小文先去看看大师他忙得到底怎么样了,听说又在炼一种新的丹药了。”
陶弘景依然还在丹房炼药,皱着眉头,一脸不善的样子,大概是遇到什么难题了。谢芳菲抱着小文一边胡乱地翻看那些还没有经过处理的药石,一边问:“大师,你炼丹又遇到什么麻烦了?”陶弘景摇头,半晌才解释:“我已经炼成了一种新的丹药,想要取一个合适的名字。可惜想了几个都不满意。”
谢芳菲笑说:“大师就因为这么一点子事犯愁呀。这还不好办,随便拣一个不就行了。你不是博古通今嘛!怎么看起来你取个名字比人家曹植做七步诗还难呢。”陶弘景肃然地说:“芳菲,你又在胡说了!这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事qíng。这个丹药可是费了我半生的心血,用新的方法和新的药石炼制而成的,是史无前例的一种创新。所以怎么能随便拣一个名字胡乱凑数呢!”
谢芳菲暗中吐了吐舌头,低头对怀里的小文说:“小文乖,来叫陶爷爷好。对,陶——爷爷——好,真聪明,就是这样。”小文果然含糊不清地叫了一声“陶爷爷”,然后伸出手,扑过去要陶弘景抱。他近日见陶弘景见得多了,全然不怕他,还时常黏着他。
陶弘景故意不予理会,还用眼睛瞪着小文,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小文见陶弘景chuī胡子瞪眼睛的样子,不但不害怕,居然还嘻嘻地笑起来,连半个身子都朝他那边倾斜过去。谢芳菲笑一笑,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小文塞到他手里,然后涎着脸说:“大师,难得小文喜欢你,你就收他做你的关门弟子好了。这么一个乱世里,跟着大师倒是大有前途的一件事。说不定将来继承你的衣钵,将你这个茅山宗发扬光大,流传千古呢。这也是一件好事呀。”
陶弘景这次没有一口回绝,伸手抱住了小文,然后微笑着说:“现在看来,你收养下这个孩子还真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啊。你看死水一样的甘露禅寺现在多么像是人住的地方。这个孩子样貌清奇,说不定真能继承我的衣钵呢。等到懂事的时候,我还活在这个世上,我就收他做我的入室弟子吧。”
谢芳菲听他的话又喜又悲,喜的是他居然会同意收小文做他的关门弟子,将来小文也不用受那些高门士族的欺压了;悲的是他说的“我还活在这个世上的话”,这样的世道,连陶弘景这样的人都没有存任何的希望和信心。
谢芳菲一时间没有说话,看着又向自己伸出小手的小文,双手一把接了过来,靠在心口上,然后缓缓地说:“大师,我是真的将小文当做自己的亲人了。雍州城外的那些老百姓都感激我收养了小文,可是他们不知道我现在真正感激的却是小文。看见小文,总觉得一切都不那么糟糕了,总有希望,总有出路的。看着他,心里自然而然地会想要好好地活下去。我真是感激自己当初收养了小文,不然今天的谢芳菲连jīng神都不知道应该放到哪里去。”
陶弘景感叹说:“这就是你们的缘分呀。当初我也很反对你什么都不顾,就这么莽撞行事的,可是现在连我也真心喜欢起他来。这样的乱世,我一向不相信什么善恶因果报应之类的,可是看见你和小文这个孩子,才不得不承认,世界上还是存在善有善报的。可见因缘宿命之类,实在玄妙,难以忖度。”
谢芳菲眼睛红了起来,叹气说:“小文其实可怜得很,什么亲人都没有了。我也什么亲人都没有了,和他一样的可怜。现在两个人相依为命,总算有个寄托,将来说不定互相扶持呢。大师,我现在,现在是什么都不敢奢望了。你不知道,我,我差点就没有力气活下去了。如今我什么都没有了。似乎一切都靠不住,看得见的看不见的转眼就消失不见,再也没有了。靠得住的只有自己胸腔里的一口气和眼前的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这样看来,我还不算最糟糕的。”
陶弘景点头说:“芳菲能够这样想,再好不过了。这个世上总需要有一些不变的东西来应付随时无常的事物。你当初的善心将来一定有善报的。好了,因为你今天这样一番话,我这个丹药的名字也有了。以前炼的丹药叫‘成胜’,如今这个就叫‘善胜’吧,劝人为善的意思。因为有你这么一个故事,再俗也没有关系,到底是有其来历的。”
谢芳菲也笑着说:“善胜,真是够俗气的。大师,你这次炼了几粒呀,多的话能不能顺手给个一两粒?将来有病可以治病,没病也可以qiáng身呀。”
陶弘景白她一眼说:“没有,有也不会再给你。又像上次那样拿去糟蹋吗!这个可是真的要用来续命用的。”
谢芳菲愕然,然后问:“续命用的?续谁的命?谁这么大的面子!”忽然想起来,“啊”的一声说:“续那个皇上的命?”陶弘景点点头,然后迷惑不解地说:“他这个病,近日奇怪得很,表面上似乎有好转的迹象,可是仔细看起来,又不像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现在连我对他这个病也没有底了,究竟还能活多久,那只好听天由命。”
谢芳菲急道:“大师,你怎么能听天由命呢,你好歹让他的xing命再延长一段时日呀。”陶弘景瞪她说:“我这不是已经想出法子了吗!不然辛辛苦苦地炼这个丹药gān什么。只盼严重的时候可以拖延上一两天。”
谢芳菲问:“大师,皇上还是这样昏迷不醒吗?你打算什么时候给他服用这个丹药?”陶弘景回答:“这个东西又不是太上老君的起死回生的仙丹,用了一次,第二次就不管用了。等到他不行的时候再用吧。”谢芳菲胡乱地点点头,心里有些不安起来,说:“大师,这么些时候了,我也该走了。小文就继续放你这里了,到底安全一些,不像萧府人多手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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