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他松了一口气,快步走过去推开房门,他一边扇着鼻端的油烟,一边问道:“你这是在gān什么?”
玉恒没有笑,只低头答道:“炒菜啊!”
“大晚上的炒什么菜?”
“我蒸了米饭,你还没吃晚饭吧?”
“我吃过了。”
玉恒一听,当即把铲子往铁锅里一扔。急赤白脸的带了怒意:“那我白忙活了?”
何养健没看明白玉恒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且他一贯是“君子远庖厨”,也受不了这厨房的气味,故而并不恋战,只说:“那我就再吃一顿。”
说完这话,他关门出去,打发汽车回家。自从小黛走后,玉恒变得有点颠三倒四,何养健知道他这是失了恋。虽然不是很理解这失恋的滋味,但他毕竟是他一手养大的孩子,看着这小子苦恼,何养健不由自主的要怜悯他。
关闭院门进了玉恒的房间,何养健环顾四周,心中又生出了感慨——自从自己成了家,这孩子就一直活得像个小光棍,想一想,也是个可怜人。
房间里有个小电炉子,何养健把一壶水放到炉子上,打算烧点开水沏茶。然而他这边水刚沸腾,那边房门开了,玉恒进来支起桌子,一边忙碌一边牢牢骚骚的说话:“从早到晚就我一个人在家,我要活活憋死了。”
何养健关了电炉子,把水壶提起来放到地上,然后像个老太爷似的,在桌子前坐了下来,看玉恒一样一样的搬运饭菜,竟然也满满登登的摆了一桌子。末了从柜子里翻出一瓶白兰地,玉恒这里没有玻璃杯,拧开了瓶盖把酒往茶杯里倒。
何养健有些诧异:“什么时候学的手艺?”
玉恒答道:“跟老刘学的。”
老刘是前些年常住在这院子里的一个老伙计,很爱自己弄点下酒菜,没事喝两盅。玉恒那时候不是总有机会下馆子,所以在嘴馋的时候便会效仿老刘,溜进厨房自力更生。把一茶杯白兰地推到何养健面前,他说:“我现在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何养健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因为已经打算今夜在这里留宿,所以心中很轻松,并不怕喝醉。抄起筷子夹了一筷子菜吃了,他说道:“我看你还是闲的,明天给你找个差事,你就有说话的人了。”
“我不乐意和别人说话。”
“就乐意和我说话?”
“还有小黛,我想小黛了。”
“小黛他们一家,现在是到哪里了?”
“小黛给我写了信,说她们已经在重庆安了家,就住在山里。”
“怎么还住进了山里?”
“山里是好地方,没钱还住不进去呢!”
何养健想了想,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大口:“其实吴家留在天津,也没什么关系。”
玉恒端起酒瓶,给他又满了上:“他们家害怕嘛,非走不可。”
何养健沉默片刻,忽然说道:“你当时若是和他们一起走了,我也不会怪你的。”
“我要是走了,你怎么办?”
“我又不老,难道还要你照顾我不成?再说还有小威。”
“别提小威了好不好?”
何养健连连点头:“好好好,我惹不起你,不提就不提。”
玉恒看了他一眼,说道:“我虽然不是你亲儿子,可我知道好坏,我重感qíng。你信不信?真到了关键时候,小威根本不行!”
何养健笑了笑:“我信,你要是不好,我早寒心了,还管你到现在?”
玉恒自己也端起酒杯小小的喝了一口,然后说道:“不好喝。”
何养健听了这话,也喝了一口:“还可以,这酒不算坏。”
“那你多喝。”
玉恒一边唠唠叨叨的说话,一边不住的给何养健倒酒。倒光了手里这一瓶白兰地之后,他从柜子里又取出了一瓶洋酒,这瓶洋酒是提前开了封的,不过这本来就是慢慢喝的东西,开了封而没喝光,也很正常。玉恒给何养健又倒了满满一杯,说道:“叔叔,你尝尝这个。”
何养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批评道:“好家伙,你在家里藏了这么多酒?年纪轻轻的,总坐在家里喝酒可不是好习惯。”
玉恒又给他倒了一杯:“你就说这酒好不好吧?”
何养健又喝了一口,尝了尝滋味,没尝出什么问题来,抬头望向玉恒,他视野摇晃,发现玉恒从一个变成了两个,由两个又变成了三个。
玉恒继续给他倒酒,他摇晃着趴在桌子上,眼睛已经睁不开,身体也要往下溜。玉恒走到他身边,一手抓起酒瓶,一手捏开他的嘴,不由分说的又灌了他一气。
然后他把何养健拖到chuáng上躺好,自己坐下来,开始盛饭吃菜,一个人吃了半锅饭、一桌子菜,又拎起地上的那壶凉开水,灌满了一只铁壳子水壶。
凌晨时分,何养健躺在chuáng上,依旧是人事不省——两瓶酒不至于让他醉成这样,但是第二瓶酒中被玉恒加了大剂量的迷药,在药物的作用下,他睡了个雷打不动。
玉恒穿好衣裳,换了一双半旧的软底鞋,把个包袱绑在胸前,又斜挎上了水壶,他最后检查了自己身上的钞票和船票。
然后气运丹田,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人高马大的何养健背了起来。
在蒙蒙亮的晨光中,他把何养健一直背到路口,然后叫了一辆洋车,把何养健放到了车上,对车夫讲:“去码头。”
车夫拉起洋车,看了看玉恒的包袱,便是笑道:“车上这位先生肯定是刚喝完践行酒吧?醉成这样。”
玉恒跟着车夫跑,一边跑一边说:“可不是,我一会儿还得把他背到船上去,有我累的了!”
第279章 海上(一)
何养健睡了足有二十多个小时,这其实就不能叫做睡眠了,应该叫做昏迷,所以在他朦朦胧胧的恢复了意识之时,他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就是玉恒那张近在眼前的面孔。玉恒的神qíng是惊惶的,然而直勾勾的看着他,眼中又有喜悦。一只手从天而降落到了他的脸上,那手的尺寸不小,但掌心偏于细嫩,在他的下巴上滑过去,让他感觉自己胡子拉碴,脸皮像是砂纸。
“叔叔!”玉恒低低的换他,声音压抑而又兴奋:“你总算醒了!”
何养健呆呆的看着他。睡得神魂出窍,此刻仅仅认得他是玉恒。嘴唇动了一下,他没说出话来,因为两片嘴唇已经gān巴巴的粘在了一起。
玉恒立刻端来茶杯,扶起他喂他喝了几口凉开水。这凉开水对他来讲,真如甘霖一般,他急不可待的痛饮了一番,然后抬手揉揉眼睛,开始环顾四周。
将船舱内的qíng景看过一遍之后,他很困惑的望向玉恒——望了片刻,他往下一躺,含糊的咕哝道:“是梦。”
玉恒看他像是还要继续睡。连忙走过去硬把他又拽了起来:“叔叔,别睡了,你不是做梦。”
何养健顺着他的力道坐起身,怔怔的抬头看着他,看了一会儿之后,他将一根手指送到嘴边,咬了一口。
这一口咬得很不客气,疼得他一挺身,随即抬头再一次环顾四周,他那一双朦胧的睡眼渐渐有了光:“这是哪儿?”
玉恒答道:“这是船上,往上海去的客轮。”
何养健抬手一指自己的胸膛:“我——在去上海的——客轮上?”
玉恒蹲下来,小狗似的仰起脑袋看他:“对。”
何养健点了点头,又问:“我记得。我是在你那里喝酒来着。”
玉恒这回低下头,对着地面咧嘴做了个鬼脸:“你喝醉了,我就趁着机会,把你背上船了。我——我不想在天津呆下去了,我想去重庆找小黛,可是又舍不得你,就一狠心,把你也带上了。”
何养健低头看着他,看了良久,然后把手指头送到嘴里,又咬了一口,又是咬得很不客气,疼得他不但一挺身,而且还哼了一声。
然后他也没说什么,只伸腿下去想要起身,结果刚起到一半就觉得天旋地转。一屁股又坐了下去。闭上眼睛定了定神,这次他有了经验,伸手扶着旁边的板壁起立,站起来之后试探着向前迈了步,他推开舱门,走了出去。
玉恒见状,连忙转身跟了上去,搀扶着他走路。何养健从客舱走到甲板——此时正是夜里,甲板上寒风料峭。何养健找到了一名在甲板上忙碌的水手,很客气的问他轮船已经驶到了哪里。水手匆匆的告诉他,天亮之后大概能到烟台,不过也不一定,现在水上也总是封锁,客轮得给军舰让路。
何养健站在寒风里,到了这个时候,他终于是彻底清醒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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