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影影绰绰的映出了她的面貌,她佝偻了身体,叼着衣袖,卷发蓬乱,像一只小小的困shòu。
但她并非真困shòu。
二十分钟之后,容秀拎着个大食盒回来了,盒子里热气腾腾的,因为放了一大碗新出锅的米饭。何府大部分的地方都埋了电线亮了电灯,唯独这院还用灯烛照明,但好蜡烛点足了,在容秀眼中,也很明亮。
她进了正房,正好和希灵打了个照面。希灵一如既往的整洁利落,像锦缎盒子里的洋娃娃。坐在堂屋的桌前端了碗,希灵仰头说道:“这饭我吃不完,你坐下,我们一起吃。”
容秀迟疑着微笑:“那是不是不合规矩呀?”
希灵笑了:“先吃饱了再说!张妈不管,别人也看不见,怕什么!”
第5章 危机(二)
一餐晚饭吃完,天也黑透了。
希灵把容秀打发回了仆人房去,然后坐在梳妆台前,在烛光之中提起了那一串珍珠项链。
肚子里有了温暖的汤饭,这让她恢复了许多的元气和理智。但她最理智的时候,也总带着点冷飕飕的疯狂。
钱,其实是可以放弃的,因为以她现在的身份,她万万不能和“贼”字有所牵连,不怕别的,怕何养健因此厌弃了她。鼻翼翕动了一下,她忽然分了神,忆起了何养健身上的古龙水气味。
但人这东西都是yù壑难填,她不信张妈会满足于这一次的两百多块钱。大宅大院里活过来的人,一个个都jīng明得很,张妈是有资历的老人,常年住在这“冷宫”里,大概早就满腹怨气,这回有了报仇的机会,一定饶不了自己。
窗fèngchuī进细细的风,烛火跳跃,光芒瞬间狂乱摇曳,自下向上托出镜中暗金色的面孔。这张脸是绝对的端正,绝对的标致,太无破绽了,简直没有活人的气息了。
拉开抽屉放回项链,希灵斜斜的扬起脸,做了个思索的姿态。
夜深人静的时候,希灵和张妈见了面。
两人这一回是心有灵犀,默然无语的,张妈跟着希灵往后花园里走。及至两人走到那百花深处了,张妈才出了声:“还没到?”
希灵垂着头,委委屈屈的答道:“我怕藏在屋里不保险,看花园那个犄角总也没人去,就把东西都放在那儿了。”
张妈道:“也不怕让野猫野狗叼去?往后有钱我给你收着。你也是的,小小年纪,怎么像穷了几辈子似的,还会自己弄钱了,这是大户人家的姑娘该gān的事qíng吗?好吃好喝没缺了你的,大少爷还隔三差五给你零花,让你置办新衣裳,没亏了你呀!”
希灵低着头,没言语。何养健的确是给过她零花钱,但次数有限,更不会有闲心去管她穿什么戴什么。她一直是故意的放出风声,说大哥对自己如何如何的好,没人敢去向大哥当面对质,所以只好对她的话半信半疑。
张妈又问:“还没到?”
希灵抬起头,看自己周围的花木开始有了疯头疯脑的趋势。花园一角前年拆了一座旧院子,拆过之后便再没修整,成了一小片鲜有人至的废墟。惨白的月色下,几只夜鸟掠过残存的井台,落在了周围的断壁残垣上。
希灵扭过脸望向张妈,同时抬手指向井台:“就在那儿呢,我给你拿。”
然后她磕磕绊绊的走上井台,跪伏下去把手往井里伸,井是废弃了的旧水井,石头井台也四分五裂。张妈看她咬牙切齿的使力气,像是在抠井壁上的石砖,就也走了过去问道:“井里也能藏东西?”
希灵直起身,先是用力的甩了甩手,然后对张妈说道:“里面有块砖是活动的,把它抽出来就行了。我手滑,抠不动,你来试试。”
张妈真就跪在了井台上,俯身伸手摸索井壁,而肃希灵后退几步下了井台,歪着脑袋看了看张妈高撅着的臀部。
下一秒,她无声无息的上前一步,弯腰对着张妈的屁股狠狠一推!
张妈惊呼一声,大头朝下的栽向井内。双手双脚下意识的撑开了,她仓皇的挣扎攀附。井是废井,水在极深处,只要别再下落,她就还有生机。拼了xing命向上望去,她看见井口一轮白月,还看见了白月亮下,一张同样苍白的小脸。
“别——”张妈爆发出了一声哭喊:“别——”
然而希灵颤巍巍的举起一块大石,不假思索的砸了下去。
井底深处响起了落水声,“扑通”的一下子,非常沉重。希灵低头向井中看了看,井内漆黑,没关系,只要真有水,她就放心了。
转身从一堵残墙下又挑了大半块条石,她喘息着把条石往井台上拖拽。最后咬牙运力扎了个马步,她硬把条石也推进了井中。
然后趁着四周依然寂静,她轻巧的跳下废墟,快步隐入了花木丛中。
希灵回房,用脸盆里的冷水仔细洗了双手,又用湿毛巾擦去了连衣裙上的沙土灰尘。
两只手都蹭破了皮ròu,沾过水后有丝丝缕缕的疼痛。她换上一条充当睡衣的旧裙子,静静的躺上了chuáng。没了卷发与洋装的武装,她显出了脆弱单薄的身体原型。纤细的肋骨蒙着柔嫩的皮ròu,微隆的胸脯下,心脏疯狂大跳,血脉几乎爆炸,不是吓的,是累的。
仰面朝天的张开嘴,她喘了许久,依旧是气息不足。
一夜过后,希灵按时起chuáng。容秀睡眼惺忪的给她送来了热水,她若无其事的洗漱更衣,往眼底轻轻的拍香粉膏,遮掩泛青的眼圈。
容秀一点也没留意到院子里少了个人,吃完早饭之后,依然是没发现。
希灵站在院子里,大声的喊张妈。张妈不在,于是她对着容秀挤眉弄眼,三言两语的就勾着容秀陪自己出了门。
珍珠项链在当铺里换成钱,当了七百,希灵留了一百五,余下的给二姨太。她算着二姨太手中应该还有不少好东西,为了这项生意能够细水长流,她不肯下手太狠、吓跑了对方。
容秀不知道她的算盘,她让容秀“保密”,容秀也理所当然的认为自己应该保密。两人手拉手的回了家,希灵继续喊“张妈”,张妈依然不在,不在拉倒。
在张妈“不在”的这个下午,希灵gān了两件事qíng。
第一,她跑去三小姐舜华的院子里去,甜言蜜语的借来了两副网球拍。舜华笑问:“表妹,怎么有了运动的兴致,要学习打网球了?”
希灵脸皮极厚的答道:“我看大哥这些天总爱打网球,就想跟着学学。”
舜华听了,忽然感觉希灵痴心妄想到了可怜的程度,一时间不知如何鄙夷才好,只皱着眉毛笑了一声。
第二,希灵关闭院门,教会了容秀打网球——当然谈不上技巧水平,但打球的规矩,容秀是记住了。
天黑之后,希灵继续喊“张妈”,张妈当然还是不在。于是希灵和容秀各自安歇。
如此又过了一天,何宅众人陆陆续续的,开始得知了张妈失踪的消息。张妈的家就在北京城里,何家没她,张家也没她,她个小老妈子,也没有被拐卖的价值,于是众人纷纷议论,怀疑她暗地里不正经,是跟着哪个相好的汉子私逃了。
第6章 万万没想到(一)
希灵做了个噩梦。
梦里张妈死而复生,很执着的要从那座废井里向外爬,两只血迹斑斑秃了指甲的手扒在井台上,她不露头,一直是在呜呜咽咽的往上爬。
希灵在梦里依然是不怕,张妈忙着往上爬,她忙着四处找大石头,要把张妈砸回去,石头有的是,然而一块她也搬不动,苦力卖到了一定的程度,她猛一睁眼醒过来,已经出了满头满身的虚汗。
梦里不怕,醒了之后一琢磨,她倒是后知后觉的竖起了寒毛。裹着棉被坐起来,她不睡了,望着窗外想心事。心事倒是很有限,最要紧的只有一桩:何养健到底还有没有可能爱上自己了?
yīn谋诡计像水坑里的气泡似的,咕嘟咕嘟一个接一个的往外拱,拱得她在chuáng上有点要坐不住。忽然绝望得要哭出来,她想自己并没有什么赢人之处,何养健凭什么会看上自己呢?抬手摸了摸周身上下,她没摸到一块诱人的ròu,两条腿在chuáng上蹬了蹬,她恨不得半夜溜到容秀的chuáng边,揪下两人的脑袋换一换——容秀刚吃了几天饱饭,额头脸蛋就已经透了亮,眼看着就丰润起来了。
希灵直挺挺的坐到了天明时分,硬把容秀给等了过来。容秀见了蓬头垢面的她,先是感觉新鲜,随后又觉着她这样子挺可爱,一时忍不住,用湿手在她脸上点了一下。
希灵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抬头对她露出了个甜笑,同时想这傻丫头没心没肺,鼓溜溜的胸脯和圆滚滚的屁股放她身上,简直是làng费了。
希灵像头高傲的色láng一般,对容秀一边鄙夷,一边垂涎三尺于她的胸与臀。到了下午,她尽管因为没睡好觉,有些头晕,但还是顶着大太阳跑去后花园——不是要捞张妈,后花园有一块充当网球场地的空地,天气好而又有闲的时候,何养健会和他的跟班们在那里打网球而且顺路也能到何太太那里去坐坐——毕竟那是舅母,舅舅不大在家,舅母就算是一家之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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