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肖景深抬起眼睛,看着站在他身前的女人,“别猜了……算我求你。”
“你的祈求能抵得过这次意外事故产生的各种额外开支么?”
桑杉淡淡地笑了一下,面对肖景深那张让人痛惜的脸,她眼神很平静,仿佛心也很平静。
“我可以理解你在表演上的冒进和失误,但是,如果这种问题是本可避免的,肖景深,作为一个合作者,我觉得你的祈求十分廉价和可耻。”
肖景深的呼吸有了短暂的停止。
“不是身体,那你就剩下才华,可是才华如何能够jiāo换呢?只有才华的附属品可以用来jiāo换,比如荣誉和成绩,之前那些年你饰演的角色换不来什么荣誉,那就只有成绩了——可能是你在大学里的时候取得的成绩,能让你念念不忘甚至与角色共鸣到这个地步的成绩一定不一般,也许关乎你的毕业和就业……肖景深,你还要我继续猜下去么?
或者,你自己亲口告诉我。”
第180章 沉默
桑杉是最狡猾又qiáng硬的猎手,她能发现猎物身上最隐蔽的缺点,然后紧紧地咬住不放,即使猎物能够挣脱片刻,也会在她一往无前的追击中被虏获。
猎物肖景深放弃了挣扎。
他甚至平静了下来,那双褪去了痛苦的眼睛注视着桑杉。
“是,你说的都对,我、我确实把一个话剧团的名额卖了。”
“价钱。”
肖景深深吸了一口气:
“三十万。”
“买家。”
“……一个师兄,团里招五个人,他是第六,我是第一,我缺钱,主动找了他,问他要不要买我这个名额。”
既然无可隐瞒,肖景深只能qiáng迫自己释然,说释然似乎不对,他现在的状态其实是麻木的,说话的语气里仿佛隔了一层东西,连qíng绪都变得有了距离感。
“什么话剧团?”
“红星。”
“然后?”
桑杉不肯放过他,他只能继续回答:“他进了剧团。”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qíng。”
“我大学快毕业的时候。”
“老爷子中风后的治病钱是这么来的?”
男人的嘴唇抖了一下,才说:“……是。”
似乎觉得得到了足够的答案,桑杉转身,不再说什么。
看着桑杉的背影,肖景深苦笑了一下,他终于把自己心里最不堪的东西说了出来,却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为什么害怕桑杉发现这件事,为什么一想到她发现自己是个这样卑微怯懦出卖梦想的人之后就恐惧……在桑杉转过身去的那一刻,他的心里充斥的不是qíng感,而是疑问。
因为桑杉的表现太冷淡、太平静了,反而让他越发茫然无措。
他弯下腰去,抓了三次,才把躺在地上的拖把杆儿抓在手里,这时,桑杉又开口了。
“三十万……十来年前一个红星话剧团的正式名额,那个买家这一波儿不亏啊,有国内最好的一群演员们带着,就算在电视电影圈儿混不出什么名堂,总能在剧团吃个保底饭,熬一熬也会有机会。至于你,老爷子的身体到了那个地步,你想尽办法筹钱是应该的,都没有问题。”
“都没有问题?”肖景深表qíng木然,把那五个字轻轻重复了一遍,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传到了他耳朵里,让她连女人之后说的话都听不清了。
“可能在很多人眼里这种私下jiāo易违背很多道德和规则,但是我对这些没有标准,所以不做评价。”
桑杉转身,低头看着肖景深:
“这种事qíng造成了你拍戏的时候jīng神状态不稳,作为一个艺人,你应该早早知会我,事实证明隐瞒只会导致时间和金钱成本的提升,这里的损失你要独自承担,包括我的误工费。”
男人低着头,从地上站起来。
桑杉接着说:“既然找到了这个原因,那对症下药也简单了,你跟路长河是不一样的,他放下枪之后走出去,要是别人告诉他我们这场战争胜利了,他会怎么样?”
抬起头,桑杉笑了一下,笑容里透着凉薄:
“他会想死又死不了,在短暂的颓废之后,让自己彻底走出去。这一点,你远不及他。”
“是。”男人的嗓子眼儿里透着苦味,却只能微笑又点头。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一层厚厚的甲壳被桑杉一点点地剥掉了,他此刻除了自惭形秽之外还能做什么呢?可是心里有什么东西开始翻滚,仿佛在咆哮着有什么东西不该这样被扔下,是那层甲么?被他拥紧在怀那么久,是那些被他掩盖的自卑和自厌么,还是别的?
“正是因为比不上他,我才会想着,我能不能变得更像他一点,想多了,就想歪了……外公说的对,我走错了路,我会一步一步再走回来,很抱歉。”
“你想太多的时候还真不少,我希望你以后能改掉这个毛病,再有下次,我会跟你签对你具有约束xing的补充条款。”
说完,桑杉绕过肖景深,径直往自己的房间里走去,走到房间门口,她又转身折了回来:
“你猜,要是电影路长河遇到了和你一样的事qíng,他会怎么做?不要总是你去代入他,你可以试试把他来代入你,也许能帮你更好地跟角色沟通,也不至于走牛角尖。”
如果路长河遇到自己想做的事qíng会怎样?他有到了最紧要关头与敌人刺刀相拼的气力,自己这些年却只有丢盔卸甲,任由人生从一个低处流向另一个更可悲的洼地。
男人的嘴唇gān涩,一直追寻着女人的目光动也不动地静止与对方的眉目,现在他知道了,他耳边一直琐碎着的破裂声,是他的心脏被一点点捅穿的声音。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我?”垂眼轻笑了一下,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qíng,桑杉的神态很轻松,与肖景深的凝重形成了让人揪心的对比。
“钱货两讫,各奔前程。”
八个字,结结实实地砸在男人的心窝里,他的眼眶微红,慢慢地说:
“我当时没做到。”
“你现在也没做到。”脸上不再带笑,桑杉抬起手,抚摸着肖景深的脸庞,“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三十万卖掉了自己的梦想,觉得自己无比可悲和懦弱,肮脏又卑微,再不是那个能跳到我chuáng上演哈姆雷特的家伙了。”
听着桑杉的话,肖景深的心空一阵剧痛,一把刀慢慢地捅进了他的胸口,在今晚,或者在过去十多年里,一瞬间,被拔了出来,脓血肆意喷溅,让他的胸腔里发闷,还散发着只有他自己能闻到的恶臭。
“我爱钱,让我赞美金钱的伟大,我能变成诗人,可是我得很坦白地告诉你,肖景深,金钱买不走梦想,要是你在拿到着三十万之后又出演了票房口碑双丰收的片子,拿了奖,你会还给那个人三十万六十万一百二十万,就当那个名额是你的施舍。你明白了么?你的问题不是你卖了什么,只是你习惯了失败,失败者最爱给自己找借口,找了十几年,你连自己都骗过了。”
手是一贯的凉,嘴里的刀也是一贯的冷,脓血流尽,男人空dàngdàng的胸腔里全是冷意,让他痛苦不堪,又觉得异样地轻松。
肖景深抬手,抓住了那只手。
“你是说,有些东西还在那儿么?”
“一直都在。”
“我看不见。”
“……我能看见。”
就在这里,就在这个老旧的房间里,有他莲步轻移扮演着戏中丽人的样子,几米之外的另一间屋子里,有他昂扬着腔调表演话剧的余音,往窗外看去,这个曾经枝叶婆娑的大院儿,曾经回响着他要当演员的呐喊……
这些,桑杉都曾经历。
她还看见过他为了一个广告的角色而在烈日下练习滑板,看见过他在健身房里挥洒着汗水,看见过他认认真真地揣摩着哪怕一个男扮女装的奇葩配角,看见过他于摄像机前所展现的光彩。
若梦想如他所说早已坍塌,那一定已经开始重建,只不过这个可怜的家伙被遮住了眼睛。
一瞬间,肖景深想捂住桑杉看着他的那双眼睛,他握着拖把杆的手掌松开又握紧,头上沁出了浅浅的汗。
他想落泪,又绝不想在桑杉的面前哭出来,想像孩子一样嚎啕,用了最大的力气,咬紧牙关忍了回去。
冷冷的手轻轻盖在了他的眼睛上,被遮住身影的女人淡淡地说:
“我不会因为你掉眼泪就笑话你。”
盛夏天空里,一缕风卷散了浮云,将一轮明月,擦拭gān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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