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肖景深,他觉得对方应该一身的故事,可他演戏的时候却总是被局限在一个框子里,这个框子里的演员并不是不敬业,他们演什么都不会让人觉得不好,可是距离“极好”却有一个脱胎换骨的距离。
李许默认为肖景深能够做到更好,显然桑杉也是这么认为的,才会用帮他跟小水洼的扶持基金牵线为条件把他塞进来演赵高,甚至直接跳过了选角的这一步。
“老肖啊,在你眼里父亲是危险的,那你觉得这种危险,是因为孩子出生长大就背负了对父母的原罪呢?还是因为父母的……品德?”
仿佛有一把刀cha进了肖景深的心里,瞬间就有黑色的血液沿着伤口喷出。
这些年,筋疲力尽的时候太多,能胡思乱想的时候太少,所以他庆幸于自己的忙碌,可以让他把种种拷问深埋,永远不用去面对。
究竟是谁错了?
是我生而有错么?
还是我做错了什么?
我的爸爸和妈妈他们知不知道我在经历着什么?在他们的眼里这是不是都是我活该承受的?
到底是谁做错了事qíng?才让我活得像是一条狗?
肖景深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犀利,在他的眼眸之下,有无数灰暗的东西在翻滚流淌,那是这些年被他qiáng行压制的痛苦与……愤怒。
“导演,我身体有点不太舒服,今天能请假休息一下么?”
捂着自己的双眼,他低头,弓着腰,语气虚弱地向李许默请假。
“不行。”导演坚决拒绝了他,“你现在就去准备演第六节 。”
“我演不了。”
“你经纪人向我推荐你的时候,可是说你吃苦耐劳绝不请假,要不要你现在打电话自己跟她说一声,让她找我替你请假?”
看着肖景深仿佛十分难受的样子,在一旁看着的冉晓都觉得不忍心了,他想让导演别这么严厉,却被陆丛伟拉住了。
“嘘。”男人对男孩儿摇了摇头。
在最初的折腾之后,他发现李许默其实是个还算善于沟通和jiāo流的人,后续跟剧组演员们的讨论也是很顺畅的,除了老肖。前几天他忍不住私下跟李导演说不要总折腾肖景深这个老实人,得到的回答是“沟通是建立在了解基础之上的。”
到了今天,他终于明白了,李许默导演是认为肖景深把自己的真实qíng绪藏得太深了。
“导演,我现在真的演不了。”
“你又不是真的生病要死了,怎么可能演不了。”
太疼了,心里真的太疼了,指间能感觉到从眼中沁出的湿热,肖景深恍惚觉得那不是泪水而是血,从他心里流出来的血。
“你就是这样对待你的专业的么?说不能演戏就不能演了?”
李许默自己都觉得自己冷酷过了头,可是他决不能在这个时候放手,他把自己的下一部戏都赔给桑杉了,这个时候松手了,他就亏大了。
他甚至不肯给肖景深平复心qíng的机会,让化妆师迅速给肖景深整装,灯光师也开始准备,然后他掏出了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半分钟之后,铁石心肠的李导演有些不忍地对那个看起来痛到了极点的男人说:
“桑杉让我转告你——
‘要么演,要么滚’。”
第84章 牛奶
即使有专业的打光,拍戏的大殿依然很黑,高高的台阶上面像是蹲着一只巨大的野shòu。
站在光暗jiāo界处,冉晓忍不住回头看站在他身后几米外的肖景深。
一会儿他们要拍的戏非常简单,嬴政看着扶苏指着大门说:“从今以后,寡人没有你这个儿子。”
扶苏行礼,然后转身走出大殿,路过赵高。这时,摄像机镜头拉近将焦点转移到赵高的身上,给他一个眼部特写。
冉晓看见那个“赵高”正站在他的位置上,双手端在身前,表qíng严肃,让人完全想象不出来,就在十几分钟之前,他还蜷缩在地上像是一个失去了家的男孩儿。
导演跟他说“要么演,要么滚”的时候,冉晓真的以为他说不定会转身离开,可是没想到,他只过了一会儿就站起身去补妆,尽管能看出来他是咬着牙在坚持的。
那一刻,冉晓说不上来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
“肖大哥的经纪人对他真狠啊!”他小声跟陆丛伟这么说道,两个人的对手戏比较多,他跟陆丛伟这个老大哥的关系迅速好了起来,冉晓觉得在整个剧组里,陆丛伟算得上是脾气第二好的人了,第一好当然是肖景深。
“经纪人这时不狠还能怎么办?哄着他说不拍了?让导演直接换人?那怎么可能?演员没那么好当,整个剧组一天多少钱烧着,一个人不演了,那就是把整个剧组都得罪完了。咱们这些人拿了片酬,就得做自己该做的事儿。”
陆丛伟戴上皇帝的毓冕,随手拍了拍年轻后辈的肩膀。
“知道什么是演员么?真正的演员就是你妈死了,你演戏要笑就还得笑。别以为当演员就是漂漂亮亮演戏开开心心拍照,没事儿给人签个名儿,你要当了演员,你就得对整个剧组负责。”
这是冉晓父母在他决定当演员的时候对他说的,那时候他还没放在心上,现在却依稀明白了。
演员没那么好当,娱乐圈没那么好混,绚丽浮华的背后,是近乎于将灵与ròu割裂的以身相担。
“action!”
第一遍拍摄的时候,冉晓走神了。第二遍拍摄的时候,他行礼转身的节奏不对。
在重新准备拍摄的间隙,他又偷偷转过身去看着肖景深。
向来是个老好人的男人,现在的脸上像是被人糊了一层浆糊,将一个表qíng固定在那里,仪态和手的摆放都十分到位,仿佛一个纹丝不动的假人。
第三次,冉晓又出现了失误。
导演忍不住了:“扶苏,你这么喜欢去看赵高,就让他给你当父亲好不好?”
大男孩儿羞愧地低下了头,却忍不住又偷瞄了肖景深一眼。
他依然像是一尊雕像,静静地屹立在那里。
“赵高,别忘了你一会儿的眼部特写,别扶苏不暗恋太监了,你又变成木头人了。”
肖景深依然不说话。
李许默摇摇头,让灯光准备,再次开拍。
嬴政愤怒的目光中隐隐含着失望,他征服了整个天下,他是创下前所未有之基业的帝王,可他作为一个父亲,却与自己的儿子渐行渐远。
看着自己的儿子被儒生簇拥,听着他用一种过分恭敬的语气说着反对自己的话,嬴政感觉到了一种让人无力的痛苦。
“从今以后,寡人没有你这个儿子。”
此言一出,整个大殿陷入了彻底的寂静,跪在地上的扶苏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自己的父皇,眼睛里仿佛有水光闪过。
双手举高,停于眉前,已经可以被称为男人的男孩儿弯下腰去,给自己的父亲行了一个拜礼。
“扶苏,告退。”
保持着双手齐眉的动作站起身,缓缓后退,走到几米外的地方,他转身,黑色的袍角划出了一个让人心痛的弧度。
站在高处的帝王已经背过身躯不再看他,父子相背,渐行渐远,他们怀着不同的政治理想,此时还想着未来有一天可以说服对方,竟无人知道这竟然是永诀。
扶苏即将走过赵高的身前,也在一直暗中观察肖景深表现的李许默居然觉得有些紧张,他搓了一下手指,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摄像机。
当年轻儒雅的公子扶苏走过的时候,赵高微微垂了一下眼睛,他仿佛和平时一样态度恭顺,可是下一秒,他的眼睛又冷冷地抬了起来,总让人如沐chūn风的温柔唇角勾起了一个讥诮意味的弧度。
还没等人想明白他到底在讥笑什么,他的眼睛已经变得异常明亮——那是野心之火被点燃的光。
因为在这一刻,他已经看见了扶植自己学生胡亥上位的可能。
真实的嘲讽,真实的野心和yù望,难以收敛自己qíng绪的肖景深在这一刻的表现让李许默惊艳不已,他完全相信,“赵高”眼里的那一团火就是秦朝破灭的起点,他注定用野心让一个广袤王朝为他陪葬。
“很好!过了!”
把摄像机扔给自己的助理,李许默笑容满面地快步走向肖景深。
“你这次演得超棒啊!我跟你说,你根本不用拿一层层掩饰xing的qíng绪来伪装自己,你自己的真实qíng绪已经非常非常有感染力了你知道么?真实的才是动人的,你明白么?”
慢慢抬眼看了看李许默,肖景深习惯xing地想笑一下,却终究没有笑出来。
原本以为要磨几十遍的镜头居然四遍就过了,李许默gān劲十足,又压着肖景深连拍了几条赵高的戏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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