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将书信呈给皇帝。皇帝展信看完,缓缓合上了眼睛。前面冗长复杂,他一扫而过,信末尾老四的几个心愿,看得他心里酸涩无比。这孩子在信里提到了虎脊山和荆棘崖,莫非是有预感?是冥冥中自有天注定?
如果不是要为父皇祝寿提前回京,不是虎脊山匪患严重,取道荆棘崖,不是中途忘了带物品……
但凡哪一个环节不同,都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贾四张等人在奏折里写,取道荆棘崖一则是因为距离京城近,二是要避开匪盗。“匪盗”二字灼痛了皇帝的眼。他霍地站起:“传朕旨意,三个月内,铲平虎脊山匪盗!太平盛世,岂容qiáng人猖獗?!”
皇帝拂袖离去,太子才轻舒了口气。看来父皇是把怒气撒到虎脊山匪盗上,应该不会再刻意为难贾四张等人了。
四皇弟那封冗长的书信,这几天他反复细看,几乎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以他对四弟的了解,他想四弟不会怪他这么做的。
想到四弟年纪轻轻尸骨无存,他胸口一滞,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四弟还不足十五岁啊,还没等到他三皇兄平安归来。
四皇子遇难一事,不多时已传遍了后宫。陶皇后宽慰着皇帝,自己先红了眼眶:“多好的孩子,怎么就……”
皇帝瞥了陶皇后一眼,脸上也有伤感之态:“都是命啊。他素来孝顺,可能是陪他母妃去了吧。”
陶皇后止了眼泪,一脸怔忪。
皇帝又叹一口气:“太子仁善……”
陶皇后心里暗喜,夸赞太子的话,皇帝可没少说过。
却听皇帝续道:“难成大器。”
陶皇后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她顿觉不安:“皇上……”
皇帝摆了摆手:“罢了,迟早得教他明白,要做皇帝,光有仁善之心是不够的。”
陶皇后默然不语,听皇上的意思,并没有对太子失望。还好,还好。现在皇上只剩下三个儿子了,其中太子是最出色的。皇上不看重太子,又能看重谁呢?
四皇子,到底是死了啊。
——已经“死了”的四皇子秦珩发现,除却沉默寡言、xing子古怪,周成这个人还是颇能靠得住的。他自“建议”她假死,并将事qíng揽下来后,就积极主动帮她死遁。
“殿下先待在这里,不要害怕,属下去去就回。”
知道四殿下其实是公主以后,周成总觉得他不能再像先时那般的态度跟她说话了。他远远见过公主,俱是娇柔华贵,如细瓷一般jīng致易碎。
秦珩心念微动,口中却道:“周成,你若是想假意离开,告诉旁人我在这里,那大可不必麻烦。我直接从这儿跳下去就行了,倒也gān净。”
周成一愣:“属下,我,我不是……”他深吸一口气:“我如果想告诉别人,那把殿下打晕了带出去,岂不更方便?又何必多此一举?”见她面显惊恐犹疑之色,似乎真怕他打晕了她。他的心蓦地一软,不由地放柔了声音:“殿下要假死,我不会告诉旁人。”
是他建议四殿下假死的,又怎会敲锣打鼓闹得人尽皆知?
“当真?连三皇兄都不告诉吗?”
“这……”周成有些为难,又有些惊讶。四殿下是姑娘的事qíng,三殿下竟然不知道吗?
秦珩苦笑:“我明白了。”她轻轻摇头:“你是三皇兄的人,当然不会瞒他。可要是都知道我活着,那还算什么假死?我还是……”
周成观其神色,猜测她定是还想寻死。他将心一横,伸手拦住了四殿下:“是,连三殿下都不告诉。”
话一出口,他又心生悔意。他怎么能贸然同意呢?但是,转念一想,连三殿下一起瞒着,好像没什么不对吧?虽然他一直不想承认,可当初三殿下派他去保护四殿下时就说过,从此以后,四殿下才是他的主人。而且四殿下就此在世上消失,焉知对三殿下不是一种保护?
他是暗卫,他很清楚,若真死遁,就得gān净利落、不留一点线索。知道的人越多,留下的隐患就越大。
只是这么一来,他怕是得长期留在四殿下身边,护着她了。
他咬了咬牙,认真道:“三殿下当日把属下派到殿下身边时,就已言明,殿下才是属下要效忠要保护的人。殿下既然不想三殿下知道,那三殿下就不会知道。”
怕四殿下犹不放心,会在他离开后跳崖寻死,他甚至当场起誓:“我周成对天发誓,不会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若有违此誓,就让我死于乱刀之下。”
时人多重誓言,周成又自小习武,刀口舔血,对赌咒发誓的看重更胜过寻常人。
秦珩轻轻“嗯”了一声,似乎对他极为信赖。可事实上,她并不信任周成。她知道在这个qíng况下,杀掉周成才是保护秘密的最好方法,但她做不到。那就只能想法子,看能不能将其收为己用。
周成这才露出了一丝笑意。他自己都没察觉到他的思绪在不知不觉中被四殿下给带着走了。他想,是他要她活着,要她假死,那他自然得帮着她。不然她一个金枝玉叶,又不大聪明,假死不成,弄巧成拙,岂不是又连累了跟她jiāo好的三殿下?
他对自己说:我是为了三殿下好才先瞒着他。我是在按照三殿下的命令行事。如此这般一想,他心里的不适淡了很多。
秦珩在山dòng中待了三日,周成回来时,她已经将自己所带的牛ròugān尽数吃完了。很好,周成并没有带其他人,而是给她带了一身gān净的女装并一些食物。顺便,他还带回来一个好消息。
“他们在崖底下,找到了四殿下的玉佩和尸体……”周成乔装打扮过,他扮成一个庄稼汉的模样,黏上假须,涂黑了脸颊,还在脸上添了几个麻点,乍一看,还真看不出他原本的面貌。
“尸体?”秦珩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玉佩她是知道的,还在马背上时,她自己丢下了象征她皇子身份的玉佩。至于尸体……
周成点头,面带笑意:“是的,崖底的一具无名男尸,被当成了四殿下。咱们可以出去了。”
秦珩微微一笑:“好。”她掂了掂手上的衣物,面显踌躇之态:“我……需要换身衣裳。”
她衣衫破损,定然不能这般出去。周成给她带的是寻常农家女子的衣衫,对她来说,倒也安全新鲜。
谁会想到本该在崖底死去的四皇子,会是一个姑娘呢?
不知想到了什么,周成的脸腾地红了:“属下,我,我先出去!”
这个山dòng的出口是在虎脊山山下。虎脊山下多匪盗,是以鲜少有人来往。周成不敢走太远,也不敢离太近,他站在dòng口,面朝外边。他疑心自己听到了窸窸窣窣的更衣声,脸颊越来越烫。
“周成!”脚步声由远及近,四殿下轻轻唤了他一声。
他身体微僵,猛然回身,看向俏生生站在那里的四殿下。
她穿的农家衣衫不大合身,头发也只松松绾就,但这并不损她的美貌。她俊眼修眉,明艳端丽,即使荆钗布裙,也不掩其丽色。
周成只看了一眼,便飞速移开了目光:“殿下。”
“你不要再叫我殿下了。”秦珩摇头,“我原本排行第六,你先叫我六姑娘吧。”
“是,六姑娘。”周成已经猜出她是“早逝”的六公主。现在听她这么一说,更加验证了自己的想法。他有些怅惘,也有些淡淡的心疼。
说来也奇怪,以为四殿下是皇子时,他看四殿下,觉得她胆小怯懦,又蠢又呆。可是当发现她是一位公主后,她依然胆小,他看她时竟不自觉地带上了丝丝怜惜。
在他的认知里,公主们都应该是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这位六公主却不得不经历生死,舍弃皇嗣身份,真是可怜。
周成在外边这几日除了打探qíng况,还做了一些准备。殿下没有路引和户卡,去不了远处,他们只能先在附近躲避。好在河东灾qíng缓解后,有部分流民返乡,造成人员流动。他们乔装打扮一番,到临近州县躲避,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想,等再过一段时日,他想方法帮殿下重办了户卡,再做其他谋划。
跟殿下说了自己的想法,她点了点头,并无异议。周成不免振奋,赶着骡车,带她先行离开了此地,到河东西南方向的太平县,赁了一处宅子,暂时居于此地。
秦珩提心吊胆了数日,犹自不大放心,待听说“四皇子”的棺椁已经运回京城,皇帝下令剿灭虎脊山盗匪,并未牵连别人时,她才悄然松了口气。
活着真好,逃走真好。
唯一不好的是身边有个周成,这是一个隐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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