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叔端详他良久,夜色里一双湛亮的眸子渐渐黯淡下去,脸上的表qíng如古井不波。他咳了一声,说道:“打小就知道你心气高,却总记得你小时候不服输的彪悍样子。算了,德叔不qiáng人所难。”
话至于此,彼此都有些无奈的尴尬,姜尚尧起身告辞,德叔点点头,“叫光耀送你。”
车行至小镇路口,一辆面包车由高速路下来,与光耀的越野错身相过时突然一个急刹停下。对方按下车窗,似乎与光耀相熟,问说:“耀哥,这半夜去哪儿呢?”
夜幕里模糊的五官依稀有些印象,姜尚尧却没想起来是德叔哪个徒弟,只见光耀颇为不悦的样子,“有事,回头再说。”说完便合上车窗轻踩油门。
不知一直候在后门的光耀对他和德叔的谈话听到几分,姜尚尧一路与光耀闲聊,很有默契地都不再提今晚的事qíng。到了楼下,姜尚尧下车说再见,光耀喊了声“等等”,接着也跳下车,并从后座拿了个方正的纸制包裹递过来。
“听说姜阿姨挨家问大院同事借钱。德叔说很生气,你家有事你居然不找他。这个你拿着,德叔说了,算借的,你几时有几时还。”光耀想了想又说:“这句话是刚才才吩咐过的:‘和那小子说,别以为拿了我的就要给我卖命,这是借钱,借的是他喊了我十年叔叔的jiāoqíng。’全话就是这样。”
姜尚尧握着那沉甸甸的包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感动有之、无奈有之、歉疚有之……纷纷杂杂的,心如乱麻。
光耀看出他qíng绪,低声叹了口气,说:“这事说白了不过是人各有志,你也别怨德叔,他的出发点也都是为了大伙。”
姜尚尧理解地笑笑,将手上的包裹递回给光耀,说:“帮我和德叔说,谢谢他了。这钱暂时放他那,我需要的时候自己会过去拿。”
“你——”光耀气馁地摇头,“哥走了,有事给我电话。”
姜尚尧惯xing地望向工地最高层,那套房子本来唾手可得,可代价高昂,他支付不起。
疏星淡月里,他站在自己房间窗口,再次望过去,再次确定自己的选择正确。
只是他脑中一直重复着今晚德叔难得的剖心之言。为什么要对他剖白自己的良心?为什么告诉他聂家的内幕和此时的处境?
还有,在路口相遇的那个人的面孔,在脑海里呼之yù出,可他就是叫不出那人名字,想不出那人来历。他隐隐感觉自己错失了什么,而且关系重大。
19
19、第 18 章 …
满城飞絮杨花扑人面。
总是笼罩着淡淡灰色调的闻山小城,每年逢chūn夏相jiāo之时,都会由这一幕chūn景透出丝妩媚来,以至于惯常直来直去说话硬朗的闻山人见面时的腔调都柔软了几分。
只有积沙河因为汛期将至,河水渐湍急喧嚣,兀显难驯野xing。
周围所有未变,如往年如往日。姜尚尧不确定自己的焦躁由何而来,似乎在期待着,但同时又怯惧着。他归咎于倾尽己力买下的那只股票并不如预计的走势,依然盘整盘整再盘整。然而这很难解释每次上班离开闻山后的轻松感,以及伴着到站广播回到家时升腾而起的疲惫。
尽管母亲对青chūn旧事讳莫如深,但经年累积的qíng绪中多少透露了些端倪。他妈当年cha队四子王旗,认识父亲似乎始于一场那达慕大会。姜尚尧小时候每逢被痛扁便会动离家寻父的念头,懂事后逐渐能理解母亲的态度,心也淡了下来。
可指腹摩挲着刀鞘上jīng致的花纹时,他总会再兴起去家乡走一遭的冲动,想知道双脚踏实在那一望无际的糙甸上的感觉。
尤其是躁动不安的今年。
姥姥见他回家没一刻又要出门,追问说:“是去找景程?那孩子!天天老晚才回家,前天晚上半夜回来还和他妈妈吵了一架,你杨阿姨昨天还和我哭来着。那孩子是该管教管教了,再这样下去怎么了得?”
姜尚尧闻言一顿,肩上的小行李包也滑下来,问姥姥:“我在家的时候看他还挺老实,怎么……”
姥姥摇头叹气,“那孩子现在也就你能管得住,谁的话也不爱听,娘老子都不放眼里。”
“姥姥,我出两天门。”姜尚尧算算日子才迟疑地应说:“等我回来找景程聊聊。”
四子王旗来去不过两天时间,他无谓寻找当年往迹,只是血液里有些什么蠢蠢yù动地,他不去一趟难以平复。
到了火车站,他和相熟的几个同事打了声招呼,正准备由出站口直入站台,却被出站的人流阻住去路。
乌压压的人头中有个亮锃锃的脑壳,甚为显眼。
那人被身边几个明显是保镖身份的人簇拥着,架势十足。姜尚尧微怔,认出是于胖子,又想起德叔暗嘲他排场大的话语来,联系到当下的实际qíng景,不由意会一笑。
出站口不远处一列小车显然是在等候于胖子,打头的是辆老款奔驰,车上的人像是发现于胖子一gān人,立刻开门下车相迎。
姜尚尧看清楚那人面孔,心头微微一震,视线移往旁边一辆深紫红的丰田面包,更是整个心脏瞬间被一只无形之手揪紧了一般。他qiáng抑心头慌乱,目注那列车队离开后,这才缓步走向出站口一侧的小店,买了只水买了包烟在长凳上坐下来。
尼古丁呛入肺腑,稍稍纾解了震惊过后的麻木感。
过年在闻山林场时德叔和于胖子谈话中的只言片语一遍遍于耳际回放,于胖子敦厚的面庞和丧狗狡狯的笑容在脑海里与德叔期待的眼睛重叠、放大,再逐渐模糊。
混乱之下,姜尚尧一时想不透其中关节。只知道恶兆突袭,他应该得做点什么,而不是离开。但首先,他必须找到姚景程。
huáng毛家位于闻山老居民区。姜尚尧去过一中没找到景程之后,凭着模糊的记忆,绕过无数胡同,找到huáng毛家已经将近夜晚。
暮色低垂,huáng毛家光线不好,显得huáng毛肤色比往常更惨白,而双眼更yīn沉。
姜尚尧无心打量他家环境,只是问:“景程没和你一起?”
huáng毛避开他目光,收拾桌上碗筷,说:“这时候他晚自习。”
“别跟我胡扯,你知道他多少个晚上没回过学校。”不是见到姚景程班主任,姜尚尧还不知道那小子的包天大胆。“这些天他在忙什么?晚晚去了哪儿?”
他审问的语气令huáng毛立刻竖起眉毛来,“关我什么事?你是他哥,你不知道来问我?”
姜尚尧被他一将,顿了顿,放缓了语气问:“你们还是跟丧狗混呢?东城丧狗那个场子叫什么名?”
huáng毛愕了下,却不说话,端起桌上剩菜就走。
姜尚尧亦步亦趋跟他进了厨房,“huáng毛,你自小跟景程铁,哥不瞒你,你们做的事哥都知道,包括丧狗那间场子。我不是真有急事也不会寻到你家来,你也不想看到景程惹什么麻烦的是不是?”
huáng毛坚持沉默,手上不停收拾厨房里乱七八糟的锅碗。姜尚尧拿他孤僻的个xing无奈,倚着门框长吁口气。“听说上回马回回亲自押着小舅子去丧狗场子还赌债,我还说什么时候闻山窜出来一个人物,连马回回也缩了。今晚上看见丧狗才知道,原来是于胖子的人。可你说于胖子一个生意人,向来和道上井水不犯河水的,丧狗跟着他混,能在闻山站住脚、站这么稳?”
以于胖子纯正生意人的身份借助德叔运煤出闻山也就罢了,何至于让手下的丧狗摆弄赌场赚那不安全的蝇头小利?姜尚尧心绪纷杂间倏尔忆起chūn节时于胖子和德叔在山上避人耳目的jiāo易,据说之后于胖子还卖了手头上生财的一个矿给聂家老二,德叔就能容忍于胖子左右逢源两头卖乖示好?
丧狗、丧狗。姜尚尧隐约意识到这个突然于闻山黑道崛起的人物是全局关键,第一次见面丧狗是闻山打猎时于胖子的随同之一,第二次丧狗躲在医院门口接huáng毛那部面包车里,至于第三次……那晚他下班去探望德叔,光耀送他回家时在下高速的路口两车相错。今天,他又在接站口看见丧狗殷勤而恭敬接了于胖子上车扬尘而去。
态势诡谲,本与他毫不相关,可景程牵涉其中。姜尚尧衷心希望景程只是其中无碍轻重的小角色,然而心头的悚然隐隐在暗示着什么。
他自觉疑窦重重,推断下去又逻辑混乱不得要领,烦躁不堪地掏出烟来,却被huáng毛顺手接了过去,抽出一支点上。
“于胖子前些天卖了座矿给聂老二,那关系是铁铁的。”姜尚尧自顾自说下去,顺着思路分析背后动机,“聂老二的弟弟过年时和景程打过一架,你应该知道,现在你和景程又在于胖子手下帮忙。这事……”这答案说服不了自己,解释不了心中无由而来的惊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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