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这只是他一个人的表态,并不需要等待她的回应,他已经转身,逆着光线,修长的身影渐渐的远离。
杜微言手指渐渐的握拳,又松开,这一刻,同事在喊她:“小杜,车子来了,我们走吧。”
她回头答应一句:“我马上就来。”
车子送他们到城西,杜微言跳下车,打量周围的环境。
大片大片的竹林,仿佛绿色的海涛,几乎将人的眸子也映成浓密的碧波。杜微言轻念了一遍这个地方的名字,呼了一口气,回头说:“我们开始吧。”
城西这一片地方,方言的复杂程度,大大的超出了杜微言的预计。这里民族混杂,各种各样的语言jiāo融在一起,让语音、语法结构都变得异常的复杂。
今天去的地方是在明武城西小学,一组十人采样完成之后,杜微言和路边一个阿姨聊天。阿姨是郊区碧溪头的山上居民,只说了几句话,杜微言就知道,这口音又迥异于城西的任意一处地方。
杜微言了解过碧溪头的qíng况,也知道碧溪头是明武境内最高的一座山。这座山的民族分布,分为上下两层。上层是多民族混杂,而山下则是汉族生活区。虽然还没有考察到那里,可她心底知道自己早就跃跃yù试——仿佛是植物学家发现了许多尚未发现的植物物种,又像是天文学家发现了一个新的星系。这样的一片地区,对于语言学家而言,就是宝库。
阿姨指了指那所城西学校正放学出门的孩子,叹气说:“我们乡里的老师,到现在还没有派下来。
前一阵,国家大张旗鼓的进行了乡村代课老师的改革,碧溪头小学原本的老师被辞退,然而国家派来的老师却迟迟不来,于是学校的主要课程语文和几门副课都暂时xing的停课了。
她惦记着这事,想来想去,忽然灵光一现……当老师和语料取样,似乎并不冲突啊?
小梁也知道了杜微言要去碧溪头考察,睡前拉着她说:“小杜,不用那么认真吧?碧溪头那边方言qíng况是复杂了些,可能要划出好几条等言线。可你也不用住那边——每天让车子送你过去就行了。”
杜微言收拾着行李,微微笑了起来:“没事。教育局那边说了,一个多月,那边老师就到位了。再说我们在外地的,还要让人每天接送,也说不过去。”
隔日,杜微言背着一个大行囊,在山脚下见到了来接她的老村长。
村长是汉族人,家里媳妇却有着少数民族的血统,于是也住在半山崖间,他带着杜微言往上走,黝黑的脸上还有些不好意思:“杜老师,这路难走,你可小心。”
他接过杜微言的大背包,一把背在自己的身上,又伸手拉她一把。
杜微言嘿嘿笑了笑,抹了抹脸:“没事,大叔,我爬山在行呢!”
天气是难得的好,介于秋冬之间的阳光泼洒下来,有一种近乎薄雾般拢起的温暖。杜微言从山间小道边的植物上折了一根枯枝,当做手杖,踩着碎石往上走。隔了老远,看得到山路盘盘旋旋的,依然仿佛是一条丝带,缠结在碧绿的山间。
杜微言脚下踏着登山鞋,却有些吃力的发现,依然跟不上只穿着一双胶鞋的老村长。
“村长,山上住了多少人呢?”
大叔隔了老远回头,憨笑着说:“人多着呢!好几个村子,娃娃们加起来也有二十多个。杜老师,你愿意来帮忙,这大家听了都很高兴呐!”
山路大约爬了有一个多小时,约莫十里左右,终于还是见到了村落。
张村长先带她去了学校——很简陋的一个乡村学校。就像是杜微言以前在报纸上杂志上见到的那样,简单的三间的平房,分别是学校的教室和老师的休息室。今天是休假日,学校里没人,只有土cao场上升着国旗,清淡的色泽中艳艳的一片红色。
杜微言住的地方就在学校一旁的偏房,位置也合适,方便她上下山间调查取样。她理了理自己的一间小平房,一张木板chuáng,一个小书桌,还有山间常用的小炉子,地方不大,倒也显得紧凑。
杜微言正想着怎么摆弄这个炉子,村长来敲门,声音很洪亮:“杜老师,今天来我家吃饭吧?”
他领着杜微言往山里走,一边解释:“杜老师,本来想让你住我家,可是我们山里人家腌臜,怕你住不惯。你就先在学校住两天,要是觉得冷清,就还是来我家住着。”
杜微言摆摆手:“村长,这样太麻烦了。我只住一个多月,一人一间屋子,也挺好的。”
其实学校离村长家不远,也就走了十来分钟。
四方院落,村长的儿子外出打工,只剩下一个孙子,十分调皮,满地乱跑。
晚饭张大婶炖了山药土jī汤,不住的劝杜微言多吃一些。村里来了新的老师,家家户户都有些好奇,一个多小时的功夫,前后来了好几拨人。也有羞怯的孩子扒着门口,悄悄的张望一眼,又很快的跑开了。
天色一点点的变晚,仿佛有人将浓墨慢慢的涂上天空,透明的云层也渐渐得仿佛被贴上了粘纸,光线稀疏起来。
村长替杜微言拿了一篮隔壁大婶送的jī蛋,送她去学校,一边叮嘱她:“学校那边还住着余老师夫妇,就在你隔壁,晚上那边也挺安静。杜老师,你不用害怕。”
余婶夫妇是原本都是学校里的任课老师。上边的通知下来,取消了代课老师的授课资格,而代课教师转正又只留了一个名额,于是余婶的丈夫成了学校里唯一的一个数学老师。村里最后决定,让余婶在学校住着,管管杂事。
杜微言先去和她打了招呼,依然喊她一声“余老师”。
余婶正在烧水,见了她,连忙站起来,笑着说:“我知道今天有新老师来,我家老余上山去了,回头他见到你,一定挺高兴的。”
杜微言见她一桶桶挑水,忙上去帮忙,又被余婶隔开:“我来我来。我们这地方啊,别看cháo湿,满山都是树,可是水还是得从cao场那边的一个水龙头接过来。上次来了个大学生,挺能吃苦的。后来走的时候,她还是对我抱怨说别的啥都能忍,就是忍不了每天往返几次挑水。”
她放了几壶热水下来,又将杜微言的木板门带上,笑着说:“头天上来,早些休息吧。”
杜微言道了谢,洗漱完毕,躺在木板chuáng上翻了个身,chuáng还嘎吱作响。
或许是因为今天爬了山的缘故,她脸颊甫一触到枕头就昏昏yù睡。枕头是荞麦的,淡淡的香气若有若无的传来,仿佛是一剂良药,将前些日子的失眠驱散得一gān二净。
教四个年级的语文,对杜微言来说不是难事。转眼过了半个月,她每天备课,上课,课余的时间就挨家挨户的收集语料。研究所的同事也常常打电话给她,彼此jiāo换着信息、询问进展。而杜微言并没有估计错,她所在的碧溪头,确实是整个明武语言分布最为复杂、也是最有层次的一个地方,的确值得好好研究。
批改完作业,杜微言又整理了些语料,随意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拨了拨头发,这才有些苦笑起来。
余婶说得没错,这地方,年轻的女孩子,大概都受不了好几天不洗头不洗澡。额前的刘海,几乎已经结成一缕一缕了,幸好是短发,否则会更加的油腻不堪。
天色还早,cao场上还有学生跑过的身影,杜微言去余婶那边拿了木桶,一边烧水,一边收拾,打算洗个澡。余婶帮忙灌了一桶水才离开:“有啥事就叫我。”
热水浇在身体上,仿佛打开了每一个毛孔,杜微言的头发刚刚洗过,恰好够着肩头,有些微的凉意,仿佛是水钻在□的肌肤上滚动。她细细擦了一会儿,忽然听到敲门声。
余婶的声音,似乎在说要进来拿东西。她在房间的最里边,又隔了一块布,就听不大清,只能喊了一句:“余婶,你有钥匙,进来吧。”
门口又是悉悉索索的一阵动静,然后就关上了。
杜微言洗得差不多了,直接拿了毯子裹住身体,一边拉开帘子——
逆着光,小小的屋子里只有她,和一个男人。
她一愣,眯了眯眼睛,湿润的睫毛在眼睑处压出一道水印。
米色的风衣,身段修长,男人的眸子是近乎玄武岩的黑色。
此刻易子容和她一样的讶异,挑着眉打量着她的衣不蔽体,目光还在她的肩处停留了很久。那条看起来像是chuáng单的毯子裹在她年轻漂亮的躯体上,锁骨很明显,而肩膀不失圆润。而乱簇簇的黑发仿佛刺猬一半胡乱立着,透了几分小孩儿般的稚气,将头发遮掩下的小脸衬得仿佛如新雪般光洁。
易子容的表qíng从惊讶,再到从容,终于挑起一丝锋锐的唇线,似笑非笑。
而杜微言的理智在片刻之后终于回到了脑海中,她克制不住的尖叫一声,很快的转身——“你怎么进来的?出去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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