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中闪过激赏——这是个聪明的孩子,如果好好培养,必成大器。
何况,自己修炼的百毒大法,如果不能进益,那么反着练拔毒,拿她来试验倒是不错。
他带走了她,培养她成为忠心属下,十数年里她创彩蛊教,一步步成为玄螭天使,为他主掌全宫应对来敌,为他出谋划策拓张势力,她向他献出全部,从无一刻背离。
十数年里他慢慢给她治伤脸,当一半容颜出现时他惊为天人。
忽然便起了私心,为什么要全部恢复她的容貌?这么一个倾国倾城又天生武学奇才的女子,一个比他迟练yīn家武功很多年,却练得出类拔萃有所创新,甚至远超yīn家武功最高的先祖的女子,她只是因为身世和容貌的悲惨,才留在了yīn冷的他身边,如果她光艳如常,她会令天下疯狂,那么到时,他又将置身何地?
他假借功力不够,放弃了继续治疗,她无一句怨言,只笑着说终于看见了自己原本应该长什么样子,此生不枉。
她盈盈拜谢他的大恩,他看着她,不知道惭愧。
玄螭事变,自己那时正在练九天玄极功,yīn差阳错再次失败,若不是她三日三夜一步不退的守在幽火泽,宫中子弟怕已无存。
和西梁的界桥之会,他被西梁诈了一回,乱军中láng狈奔逃,若不是她迎出数百里悍然接应,他未必能全身而归。
他并没有真正救过她,她却还了他一生的忠诚,乃至生命。
yīn离不住的咳着,咳出血沫,这许多年他只知道沉溺武学,习惯了她的存在,习惯到不知道去深想一切,然而此刻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没有了,大约在刚才那一炸中,便已被炸碎了。
只留下了一处巨大的空dòng,穿过这午夜森凉的带血和雪的风。
他看着那只手,那只手搁在坑侧,huáng土飞雪中一个上扬的姿势,看似一个人扒在坑边,正想努力爬出坑来。
yīn离忽然挣扎着,一点点蠕动过去。
身后拖出长长的一条血线。
萧玦探身动了动,秦长歌伸手一拦,三人默不作声的看着yīn离,一步步挪向深坑。
yīn离的手,终于够到了坑边那手,他大喜的喃喃道:“班晏我来救你……”
伸手大力一拉。
落空的力道令yīn离一跤栽倒,被震伤的内腑再一次鲜血狂喷。
那只雪色纤手落于yīn离怀中。
yīn离怔怔的看着那只断手,目光中满是怆然和不可置信。
……好像很多很多年前,某个huáng昏,日光镀上明纱长窗,他匆匆进了她闺房,yù待和她商量宫中的事务。
她彼时正在梳妆,半边长发垂落遮住鬼面,铜镜里只见云鬓香腮容色鲜妍,见他进来,回眸一笑,停在黑发边的纤手如雪。
那般惊心的白与艳,宛如碧池边一朵盛开的莲。
仿佛也只是一眨眼,那朵莲花便悠悠垂落枝头,萎谢在他的怀中。
yīn离轻轻的抚摸那只手,抚摸那只记忆中自己从没有这般温qíng的触摸过的手。
很多年前他在毒虫谷漠然听她哭泣,很多年后爆炸那一刻他听见她对他低低道:“离……”
只来得及说一个字。
是在唤自己的名字,还是在告诉他,从此,你我,离。
yīn离低低的咳着,偏头将血沫咳进尘埃,他不愿有一丝血迹,沾染怀中那玉色柔荑。
他将那残手紧紧揣进怀里,挣扎着要跳进坑,将班晏的其余尸骸收敛。
秦长歌注视着他,无声的挥了挥手,立刻有凰盟属下意图去帮忙捡拾,却被yīn离大力挥开,他什么人都不看,艰难的滚进坑内,脱下自己的外袍平摊在地上,枯瘦的手指在坑内一点一点摸索,每摸到一点骨殖,都小心的剔去泥土,放在袍上。
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黑暗天空中只有雪花旋转飘落,落入那些huáng土黑烟鲜血白骨中,瞬间消失不见。
冰雹小了些,细细的飞落,听起来象是环佩叮铛的女子,莲步姗姗远去的步声。
长空下,飞雪里,数百人的注视中,曾经煊赫一时,总掌一国大权的南闵大祭司,旁若无人伏倒在冰凉污浊的泥坑之中,将那伴随了他半生的女子血ròu,一一珍重收敛。
她在时,他不曾予他回顾,她去后,他方知心意几许,却为时已晚。
不过无妨,以后,我和你还有很长很长的日子,近乎永恒。
yīn离沉默抿唇,将那血ròu敛成一堆,放进怀中,仰首看着天际飞雪徘徊如女子轻舞,渐行渐远,而远处,夜鸟悲鸣,掠过空山。
然后撒手,坐在坑中,闭目,淡淡道:“埋吧。”
乾元六年正月十五,无名小镇风云再起,一场jīng心布置的针对西梁最高层决策人物的暗杀行动中,南闵两大势力捐弃前嫌,合力出动,设大阵、掘地道、布幻毒、重重布网,意图将西梁帝王暗杀于诡镇之中,却最终折戟沉沙,彩蛊教全军覆灭,水家伤亡过半,水镜尘于大军追逐中逃逸,玄螭宫天使班晏被炸死,大祭司yīn离抱骨自断心脉而亡。
那一夜飞雪落冰,死伤无数,大军终于冲破阵法抢进镇中后,对未及逃逸的南闵人大开杀戒,横贯镇中的一条长街,堆满了来敌的尸体,鲜血融进薄冰,化成红色晶体,沾染上了士兵黑色长靴,一步一个血色脚印。
那一夜山风呼啸,飞雪呼啸,厮杀或奔逃的人们在呼啸,然而在镇中心,却有一块最为安静的地方,永久埋葬了曾经叱咤风云的一对男女。
南闵人视为神祗的玄螭宫,从此和那个国家一般不复存在,而南闵遗民心中曾经的jīng神领袖,默默无闻的葬在了这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废镇。
古戍苍苍,大荒茫茫,从远山奔过来的风,将那些刀光剑影和生死枯荣都凛冽的卷了去,再惊破,所有写着谜题的梦境。
那一日,还有一段对话和一幅场景,永久的留在了血迹殷然的废墟。
雪尽,日升,最初一道日光投she到并肩而立的两人身上。
“……对不起。”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第275章
“我突然发现自己是个很卑鄙的人……很卑鄙。”
沉默。
良久以后,男子叹息着转身,yù待走开。
“那不过是你,爱她的方式。”朝阳下,蓝衣男子回首,眼眸清透如玉,“还有什么,比知道有人会全心全意爱她,全心全意用一生来呵护她,更让我愉悦?”
他微笑着,脸色有些苍白,却不掩神采光芒四she。
“我很安慰。”
乾元六年正月十九,晴空万里。
山背后还是山,只有一条苍茫的古道向天际延伸,清晨的风chuī过来,带着雪后初霁的寒意。
前方,越过那片渐生微绿的平原,云州在望。
秦长歌在马上仰起首,长长的吁口气。
此刻,魏燕联军和西梁军队,都在和时间赛跑,谁最先赶到云州,占据了有利地形以待对方的疲兵,谁就胜。
沧海舆图之上,两支qiáng雄势力,一自青玛神山山脚下,穿蒙都糙原,越确商山千里奔袭而来;一自天下第一帝都的心脏郢都,经平、齐、德、定、成州诸州远途行军迎上,然后在云州狠狠相遇,天下势力间的最后碰撞的巨响,注定将震动睿懿皇后家乡之城,并远远扩散,引起四海翻腾之怒。
谁的戟最先染上敌人的血,带着火花燃起攻城的pào声?
前方斥侯已经来报,没有发现敌踪,将帅们疲惫焦灼了多日的神qíng,终于有了微微的纾解。
秦长歌安慰的笑着,转身看着楚非欢道:“非欢,你伤势未愈,这么多天不眠不休赶路,都瘦了一层,今晚到了云州,无论如何你得先好好休息下。”
楚非欢淡淡一笑,道:“无妨。”他出神的看着云州方向,眉间微蹙,秦长歌细心的观察着他的神qíng,小心的道:“非欢,你觉得有什么不对么?”
“……哦,”楚非欢怔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展眉笑道:“长歌,我那点预知能力其实很有限,越是亲近熟悉的人才越灵验,而战场休咎这般大事,是难以预测的。”
“没事,”秦长歌抬头看着前方隐隐出现轮廓的城池,“我只是担心你太累了,至于打仗,风云莫测,要都给你推算出来,那还要咱们gān嘛。”
楚非欢淡淡一笑,突然头微微向萧玦的方向偏了偏,道:“你去和陛下谈谈吧,他心绪不甚好。”
秦长歌默然,半晌道:“你们不是谈过了么?”
“长歌,你要明白,陛下只是太在乎你,”楚非欢偏头看她,“他一生光明磊落,诚厚不欺,那一霎的迟缓,于他是毕生耻rǔ,你如果不原谅,他更是永生都不愿原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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