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玦捂着心,极缓极缓的转身。
那些争战杀伐,那些惊慌呼号,那些cháo水般涌来和退去,他已统统听不见,看不见。
他只是努力的,挣扎着,向着后方,秦长歌所在的那个方向。
带雪的风,掠过他的胸前,略停一霎再次舞起,那雪花已成了桃花。
萧玦于风中艰难回首,于黑暗降临的最后一刻,遥遥望向那个爱人存在的方向。
他此生已无颜再见她,却想再看一看她的背影。
身后却只是无穷无尽的黑夜。
缓缓放开手,萧玦一声低喃,飘散在飞雪的长空中。
“长歌……”
时光流转,不知今夕何夕。
帐篷里一睡一跪的两个人,一个再也不知红尘变幻,一个再也不愿理会红尘变幻。
秦长歌埋首楚非欢胸前,浑浑噩噩也不知转眼间已过三日。
最后那一夜,累极的她在楚非欢胸前睡去,朦胧中自己依旧在听着非欢心跳,而那心跳竟渐渐从无到有,她大喜着扑上去,非欢却怎么也不肯睁开眼睛。
她颓然坐倒,捂脸啜泣,突然帐门一掀,萧玦大步带风的进来。
她扑过去,扑到一半泪水已经飞在他身前。
萧玦拉起她的手,牵她到楚非欢榻前,她喃喃抱怨着非欢不肯醒来,萧玦却在没心没肺的笑。
她大怒着要赶萧玦出去,萧玦却突然道:“谁说他能醒?谁说他没死,他死了,你明不明白?”
她跳起来yù待推萧玦,萧玦忽然笑容一收,轻轻道:“和我一样。”
“和我一样。”
“和我一样。”
宛如一个霹雳闪电横空劈下,硬生生将她劈醒,秦长歌直直的跳了起来,抚着胸口,怔了半晌才看清这里依旧是大营主帐,而自己依旧和非欢在一起。
秦长歌舒一口气,颓然靠着长榻滑下,刚才那一霎梦中的晴空霹雳令她余悸犹存,一片沉静中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依旧在砰砰轻响。
第291章
她按了按心口,不知怎么居然真的有些疼痛……伤心太过的缘故吧。
这么反身一靠,她突然看见非欢垂在榻下的手,手下一封军报,而军报之下,有一封淡huáng的信笺。
秦长歌盯着那信笺,缓缓伸手拿起,捏在手中。
她知道这是非欢绝笔,然而此刻,自己真有勇气开启?
“太师!”
突有飞奔的杂沓急切脚步声响起,惶急的呼喊划裂长空。
秦长歌手一颤,遗书落地。
刚才那疼痛而窒息的感觉再度卷土重来,一刀刀仿佛在凌迟她的心肺,那般细碎而令人难以忍受的莫名疼痛,令从无畏惧的她突然开始惧怕,她捂着心口,瞪着帐门,那里先前没有掩紧,微微露出一丝fèng隙,外间的光影透进来,火把闪烁,无数双脚步匆匆。
训练有素的西梁jīng兵,何事至于如此慌乱?
秦长歌想开口,突然发觉自己已经失声。
然而外间,不知谁重重撞扑在地,随即,极度压抑的哭泣声,在冰冷的地面积雪中,呜咽响起。
“太师,陛下驾崩,我军大败!”
沧海gān涸,高山崩塌。
又或是洪荒倾覆,翻卷了这红尘所有悲欢,恶狠狠攥紧成团,砸碎所有琉璃水晶的美丽梦境。
秦长歌忽然仿佛听见自己全身骨骼血ròu齐皆粉碎,化为齑粉,再簌簌飘扬在空中,和那似乎永不停歇的飞雪一起,化为这天地玄huáng日月星辰中微不可见的尘灰。
“哇!”
一口鲜血喷落尘埃。
遍地里开出艳红梅花。
秦长歌努力的想站起,却发觉自己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直立,接连的巨大打击,那般悍然的向她砸来,她被狠狠砸倒尘埃,几乎再没有力量爬起。
一口口鲜血呕在织锦华毯上,一团团鲜红由深到浅,由淤血渐渐变为鲜血,秦长歌埋首在地毯中,满腮沾满红色印迹,却已无力擦拭。
萧玦……萧玦……
青山绿水小茅屋,你打渔来我种菜,你许给我的幸福日子,还没开始,你怎么可以便走?
怎么会?怎么会?世事怎么可以残忍如此?
门外的禀告声还在继续……白渊突围……陛下堵截……两人对she……明明可以轻易挥开的箭,陛下却突然松手放马……陛下中箭……东燕反攻,西梁军心大乱……
秦长歌听着,又似什么都没听见。
门外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哭音的啜泣,“太师……太师……求求您救救西梁……求求您出来……咱们这么多年的辛苦,咱们的百姓,咱们的基业……那是陛下的心血……求求您,只有您能救了……”
沉在黑暗里的秦长歌颤了颤。
她突然缓缓挣扎着站了起来,挣扎着一步步挪到门边,挣扎着掀开门帘。
门外,李骥俯首长跪于一地积雪的泥泞之中,满面鲜血,他的护卫都是衣碎甲裂,远远隔开士兵,还不敢将陛下驾崩前锋兵败的消息传开,而正前方,是素玄。
他手中抱着一个人。
秦长歌一眼看清那是谁,晃了晃,险些一跤再栽回去。
心沉到最深处,永远也无法打捞而起,最后一丝希望,也被这一刻素玄的怆然神qíng所湮灭。
秦长歌停在帐门处,和素玄隔着风雪,隔着生死,对望。
她却一眼也不再看他怀中的那人。
只是缓缓的,放下了帐帘。
李骥愕然抬头,泪流满面的看着再次阖上的帐门,身后,素玄已经淡淡道:“她不敢看……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现在看了,她就未必起得来了……他的事,便我来吧。”
他抿着唇,挺直背,看着那个重重垂落的帐门。
如果凤凰必须在涅槃中才可以重生,那么那些逝去的生命是不是就会化成焚烧的香木和梧桐?
如果看得见前路这些悲凉和离别,我们是不是可以选择中途退却?
命运如此森寒,任你智慧浩瀚,才能通天,亦有不能及之处,而滔滔红尘谁伸出翻云覆雨手,翻卷去多少青丝和白骨?
他立在风雪之中,看着似乎永远不会再次开启的帐门。
一生里,两个深爱自己的人,一夕之间,双双离开。
一个在帐内,一个在帐外。
永恒沉睡,永无应答。
从此天人永隔,只余自己,从富有至难以承载,忽而成为贫瘠至一无所有。
从此后你们长行,留我独自一人面对这人生悲苦无限。
从此后沧海茫茫,谁人共我长歌?
秦长歌却不再流血,甚至不再流泪。
她只是打开妆奁,脱下面具,先仔细一番易容,再对镜细细梳妆。
描远山黛眉,绘粉艳樱唇,略略扑粉,掩去眼下红肿青黑,再在掌间晕开胭脂,薄薄敷上一层,遮掩流泪流血之后苍白憔悴的容颜。
挽云髻,妆飞霞,披冰绡,着素裳。
铜镜里,渐渐依稀是当年睿懿皇后妆容,妙目流波万种,气度无限风华。
秦长歌对着镜中的自己,没有笑意的笑了笑。
然后,掀帘,站起,毫不犹豫的走了出去。
风雪立即扑面而来,凉如千年深渊,秦长歌仰起头,迎着自遥远的神山奔来的如刀罡风,深深呼吸。
然而经过适才那刻,世间已经没有再能割伤她的冷风。
已经冰封的心,不会再被什么冻结。
跪在地下的李骥和冯子光愕然抬头看着主帐突然出来一个女子,全身素衣,衣袂飘飞,于风雪之中缓缓而来。
他们怔怔看着她,觉得她高华无限,似曾相识,直觉的要开口问,却嗫嚅着不知道怎么开口,在她bī人的气度面前,所有人都忽然失去了一切疑问的勇气。
冯子光只是呐呐道:“赵太师呢……”
秦长歌停在了他们面前,她全部的真力都已放出,气劲bī人,李骥和冯子光大气也不敢出俯首于她素白裙角,听见那女子淡淡道:“从此后,再没有赵莫言,我是,秦长歌。”
不去看两人震惊的神qíng,她淡淡道:“召集全军。”
“是,太师……不,皇后。”冯子光凝神打量着秦长歌的气度,最先相信了皇后归来,就算是假的又如何?陛下驾崩,西梁士气大沮,败亡在即,没有什么比当初的帝国双璧,和陛下齐名的睿懿皇后本人更能力挽狂澜了,哪怕那只是个名号。
只要能救西梁,能令陛下不致于含恨九泉,他愿意立即奉她为皇!
秦长歌已经不理会他,径自往高处走,一直走到营中一处山坡之上,那里,黑底金龙的萧字大旗迎风飞舞,属于萧玦的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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