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犹自想黏黏缠缠的戏子踢走,孟扶摇走到内室,探头张了张,道:“可好些了?”
内室榻上盘坐调息的暗魅睁开眼来,一霎间眼内神采一闪,随即笑笑道:“不错。”
他起身,向菜地看了看,眼底有淡淡笑意,道:“你真的天生是个磨人jīng。”
孟扶摇偏头看他,觉得他神qíng似有变化,却也不说什么,只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多管闲事。”
“大抵要有些福气,才得你多管闲事吧。”暗魅今天难得不刺她,看着裹在大氅里毛茸茸眼神却清亮亮的女子,突然伸手,轻轻拭去她唇角未拭尽的一点酱汁,笑道:“留着做夜餐么?”
他动作突然却极其轻柔,和风一般掠过,孟扶摇只觉得唇角被微凉的手指柔柔一掠,隐约间一阵清淡的香气袭来,下一瞬他已经收回了手,孟扶摇一抬眼看见他眼神,清波倒映氤氲迷离,在那样明镜似的目光里她看见满满都是自己的倒影,忍不住后退一步。
她后退,暗魅却前进一步,孟扶摇再退,暗魅又进,两人都不说话,玩着一进一退的游戏,空气沉静而气氛诡异,孟扶摇连退三步已经退到窗边,背心贴着了墙。
没有退的地方了,暗魅笑笑,再次伸手,孟扶摇也抬头,对他咧嘴一笑。
然后她一个倒仰,“砰”一声从开着的窗户翻出去了……
暗魅的手僵住,看着那女人一窜三跳的奔到皇宫里的菜地里,顺手还抓起一个偷窥的黑毛球叽叽呱呱的骂着跑走,半晌,他落在空处的手缓缓落下,轻轻按在了窗台上。
冬日寒风如许,撩起男子的发,他微微仰首,看向长天之外,那里十万里长空辽阔无际,苍穹一角,低低yīn霾翻腾卷涌,渐渐bī近。
她的心……装得下万里江山三千风云,装得下朝堂诡诈后宫翻覆,装得下尔虞我诈刀光剑影,却又奇异的拒绝装下,流年脉脉qíng意殷殷。
※※※
苍穹压云,风雪将起。
孟扶摇笼着手炉,看着yīn沉沉的天,站在院子中吩咐:“贤妃身子可大好了?将上次西昌进贡的花参给娘娘再送些去。”
太监们应了,又道:“禀娘娘,贤妃娘娘那里的花匠……被辞了,宫人司李公公又寻了位花匠来,按例得您先看过。”
孟扶摇摆摆手道:“送去罢。”她回身要走,突然又站住,道:“叫来我看看。”
花匠被带上来,孟扶摇盯着他身形,挥挥手命周围宫人都下去,又道:“你来,本宫有话吩咐。”
花匠老老实实跟着,孟扶摇一踏进屋子,立即回身扭住了他脸,龇牙咧嘴笑道:“死小子,我还在想着用什么办法偷渡你进宫呢,你居然能想到这个法子混进来!”
铁成歪着脸瞪她:“我总被你丢下,只有自己想办法了。”
孟扶摇拍拍他的脸,心qíng很好的笑道:“乖,跟什么样的主子就要练出什么样的本事,我看你快出师了。”她一掠铁成神qíng,怔了怔道:“你好像不高兴?”
铁成眨了眨眼,道:“没。”
孟扶摇狐疑的瞅着他,道:“我还不知道你怎么进来的。”
“我去宫人司报名,宫人司李公公让我来做花匠。”
“胡扯!”孟扶摇盯着他眼睛,“宫中花匠可是随意可以做的?需要的证明保人多得很,你连花都认不全,那老家伙找死才敢荐你来?铁成!”
铁成一颤。
“你连你主子也想骗吗?”孟扶摇声色俱厉。
铁成无可奈何的咽了口唾沫,心想自己这个主子jīng明得天下少有,哪里骗得过她,再说小七既然已经混进宫去御膳房做苦役太监,肯定会让孟扶摇遇见,自己想瞒也瞒不了的。
他叹口气,将遇见小七的事儿说了。
孟扶摇先是静静听着,听到小七去净身,脸色终于变了。
她一把揪住铁成,恶狠狠道:“阉了?真阉了?”
铁成含含糊糊的道:“当时他在飞奔杀人,然后很快穿上衣服,我也没看得清楚,只看见……有血。”
孟扶摇手一松,“咚”一声将铁成推了出去,回头一转身就对墙上砰砰的撞:“死孩子死孩子死孩子死孩子……”
也不知道在骂谁死孩子。
铁成张着嘴,看她撞得粉屑直飞着实心疼,却又不敢上前,内室门帘却突然一掀,暗魅闪身出来,身子一侧便挡在墙上。
孟扶摇下一脑袋直接撞上了他的胸膛。
撞墙她没喊痛,撞上暗魅胸膛她倒“哎哟”一声,一抬头盯着暗魅,眼神láng似的,眼圈却已经红了。
暗魅低头看着她,眼底疼痛神qíng一闪而过,手指轻轻擦去她额头上粘着的砖屑,低低道:“墙可怜,别撞它了,撞我吧。”
孟扶摇忍不住扑哧一笑,笑完眼泪却扑簌簌掉了下来。
她站着,僵着脖子,掉着眼泪,一串串珍珠似的眼泪悬空着掉下来,有些玉珠般滚过她洁白的脸颊,有些直接落入暗魅的衣领,衣领很快湿了,cháocháo的像此刻的心qíng。
看着这个疼痛中仍然倔qiáng着直着脖子落泪不肯让自己软弱的女子,暗魅眼神翻涌,最终却轻轻揽过她的肩,道:“求求你想哭就痛快哭,你这样反而折腾得别人难受。”
孟扶摇推开他,暗魅按着她道:“我只是借给你我的肩而已,难道你以为我会舍得借我的心给你吗?”
孟扶摇又含泪一笑,叹息一声头抵在他肩上,暗魅极有分寸的轻轻揽着她,微微仰着线条jīng致的下颌,出神而忧伤的看着天际风云涌动碎雪降落,半晌,觉得肩上衣襟比衣领上更湿了几分,隐约听得那家伙抓起他衣襟毫不客气的擤鼻涕,又呜呜噜噜的道:“我真倒霉,我又真好命……”
暗魅身子僵了僵,悲痛的看一眼自己一塌糊涂的衣襟,幽幽叹口气。
遇见你,我也真好命,我也真……倒霉。
※※※
新花匠因为会种菜,被皇后看中留了下来负责教嫔妃们种菜,命人另寻好花匠给贤妃送去。
孟扶摇事先吩咐铁成:“这事不用和战北野说。”
铁成板着脸点头——他自从先前主子在暗魅肩上哭那么一场后,便板着脸到现在,孟扶摇瞟他一眼,看见他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又多了一个!”
叹口气,孟扶摇不想和这死孩子解释,她没心qíng。
隔了几日,某日吃饭,饭吃到一半,孟扶摇“轰隆”一声推翻了桌子。
满殿陪她吃饭的嫔妃们吓了一跳,齐齐丢下碗筷离开席面跪在地下发抖。
孟扶摇怒道:“这燕窝白菜做得什么玩意?把燕窝做得像粉丝,白菜做得像青菜!”
众人:“……”
御膳房总管太监苦着脸请罪……那个……燕窝本来就像粉丝啊……白菜和青菜本来也就差不多啊……
“火候不够!水质不好!影响菜品的质量!”孟扶摇继续发怒:“柴禾谁搬的?火谁烧的?水谁挑的?这款燕窝白菜,火候重要!要碧泉山上桐木劈柴烧成的炭,还得选十年左右桐木,要凝黛泉的水,还得是下游的,上游的轻浮美妙,泡茶好炒菜却不成,这谁砍的柴挑的水?一吃就不对!”
御膳房太监抹冷汗……真是美食家啊……
“回娘娘,背木劈柴烧炭去宫外挑水,是新来的杂役太监小七,奴婢教导不力,娘娘恕罪……”御膳房总管太监回头喝令:“传那小七来向娘娘请罪!”
孟扶摇听见太监两字心就痛了痛,重重将碗搁下,转头对陪她吃饭的女人们道:“这么难吃的菜,也不勉qiáng妹妹们了,各自回宫去吃吧。”
妃子们如蒙大赦,赶紧放下装着青菜白菜菜青虫的碗,连连谢恩退了出去。
半晌,大开的殿门前,拉开长长的单薄的影子,小七低头躬身走了进来。
孟扶摇盯着他的影子,撑住头——她不能看,看了就心痛。
都是自己,任xing个什么劲呢?和一个孩子较什么气呢?这个玩笑的后果,也忒惨重了。
眼角瞄到地面上慢慢铺开的影子,这孩子这几个月吃了多少苦?她记得他以前从不低头,永远大步走路,永远斜着脸桀骜的看人,战北野的命令也敢不听,如今,是什么教会了他低头躬身,这般在世人之前俯低脊梁?
那个纯净如一丝杂质也无的天然宝石的孩子……是谁让他明亮无痕的内心,添了尘世风霜的砺痕?
“啪!”
一个清脆的耳光惊得宫人们齐齐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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