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他这个与皇上君臣相知二十余年的人,见了她也得称她一声——孟大人。
那年chūn日在严家酒楼看见她时,他何曾想到这个女子有朝一日竟能有这番荣宠?可她身上这浩dàng皇恩……他双眉微紧,一念及千里之外九龙銮座上的那一人,便觉得怎么都想不通。
那人的xing子他再了解不过,断不会单单为了一女子而不将朝纲放在眼中。而孟廷辉又是何德何能,怎会让那人格外倾心?论相貌,朝中女官比她艳丽者大有人在;论才学,她孟廷辉也未必就是朝中女官中最通史典之人;论为官之道,他妹妹沈知礼又何尝不是长袖善舞之人?看来看去,好似也就她这一副天地不怕的神色,要比旁的女子来得骄然。
杯中清茶渐已发凉。
他搁下杯子,却不防孟廷辉在后忽道:“皇上有旨,升青州为青州府,由沈大人领知府一职。又自冲州府迁cháo安北路安抚使司来青州府,新任安抚使一缺尚未议决。”
沈知书诧然,“如此突然?”
她目光淡淡的,仍是一副歇神的样子,“并非突然。沈大人自己也说了,与皇上自幼一同长大,怎能不知皇上的xing子?北境的事qíng,皇上究竟是如何盘算的,沈大人定是比我清楚。”
他看向她的目光渐变,一垂眼,“孟大人果然不负皇上宠信。”至是才知,她心中是多么懂得那人,又是多么肯为那人尽效身心。
论此一点,朝中怕是再无女子能出其右。
孟廷辉抬眼瞅他,道:“沈大人出知青州已逾一年,连皇上登基大典亦未受诏回京,心中不怨皇上?”
沈知书摇头,“皇上诸事自有分寸。”
她便微笑,“皇上移cháo安帅司至青州府,此间深意朝臣尽知。安抚使司一缺,沈大人想是不想?”
他是万没料到她会说这些,语气又是那般不拘伏束,当下提防道:“我资历尚浅,安敢奢望掌印一路帅司?安抚使司一缺,当由皇上复择重臣,如此方可安北面军心。”
孟廷辉一抿唇,脸上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不言语。
沈知书被她盯得有些发毛,不由撇开眸子望向窗边,低声道:“……也曾想过,便是一直留在cháo安此地,亦非不可。”
她轻声道:“可是因严馥之之故?”
沈知书蓦惊,复又看向她,“你……”
孟廷辉嘴角轻翘,“严家富甲一方,沈大人若得严家大小姐之助,于这cháo安一地为官当是便利不少。”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极难看,盯着她道:“我在孟大人心中,当真如此不堪?”
她却只是看着他,久而未言。
当年大好chūn日初见此人,那一身làngdàng风流气再加这一双漂亮眸子,端的是能迷倒无数chūn闺可人儿。入京之后更是耳闻目睹了他在朝中上下是何等受一众女官、贵勋千金的万般青睐。他的显赫家世朝中无人能比,他与皇上的君臣相得之qíng天下更是无人能及。这样的一个男子,又怎会无所希求地与一商贾女子结定qíng意?
不是她多疑,实是她想不通,他怎会与严馥之二人互生爱慕之qíng。
沈知书冷然拂袖,道:“孟大人向来善于钻营投巧,但休要把自己那套放在我身上。我与严姑娘的事qíng,不劳孟大人cao心!”
她知他是真的生气了,便也不恼他这般讽谑他,许久才又轻声道:“沈大人可知,我这一生无父母无亲人,唯一能称得上是朋友的,也就只有严馥之一人。”
沈知书站定不吭声,脸色黑沉。
屋门忽然被人推开来,有人叫他二人出去,说是霍德威已叫齐了营中九品以上军校,但等孟廷辉出诏宣敕皇上招抚之谕。
孟廷辉当下便敛了神色,与沈知书前后出去。
仍旧是按原路返回,仍旧是在那一处令她股粟心寒的高耸木柱下,高海的头颅高高在上,几簇碎箭摇摇yù坠,百十来军中小校披甲聚在一堆,听她一字字地将皇上释罪之谕说给他们听,又乱哄哄地将裱金圣旨传看了一番。
孟廷辉冷眼望着这些人。
毫无纲纪。那一张由皇上亲笔手书的圣旨,这群乱军嚣众连跪接之礼都不屑为便抢了去,好似得了那huáng绸便是得了人人不死之机。可那上面一个个苍劲有力的墨字,这些人又有谁是真的认得?
官服阔袖垂下来,掩了她攥得生紧的两只手。
她原只是愤怒,愤怒这些人如何能够食国粮响却肆意残害官民?可现在她却是真切生恨,恨这些人怎能这般不将皇上天威放在眼中?不惜民亦不忠君,这些将兵们又是怎么被宠惯成今日这般骄恣之态的?
霍德威待这些校兵们闹完了,方收了圣旨,揣进怀内,上前冲她道:“我现下便着人去开城门,叫各什伍把兵器都收了,出城归营!”
孟廷辉抬头看了一眼高海死不瞑目的断颅,声色俱凉:“莫急。我登城前与副使狄念曾有约,霍将军若肯开城投械,当提前与之相约,如此方可便于皇上亲军诸校入城收械编军。霍将军麾下将士们如今闲散怠惰,要聚拢投械亦当不少时间,不如先放沈大人出城,由我在此陪着霍将军,如何?”
还没等霍德威开口,沈知书便怒道:“不可!”
霍德威皱眉想了想,道:“只要你肯留下,放他出城也行,好让城外的人知道我们是真心归顺朝廷!但若要与城外亲军相约开城之时,便定在半个时辰之后!若是再晚,我怕你会耍什么手段!”
孟廷辉垂睫,“那便在半个时辰后,还请霍将军令城头守兵告与城外苦候亲军将士们知晓。”
霍德威冷哼两声,回头去安排诸事。
沈知书一把扯过她的官袖,低声快道:“你究竟想要gān什么?”
孟廷辉格开他的手,看见那边过来小校来带他出城,便将他从后推了一把,脸侧藏到他背后,小声道:“出去告诉狄校尉,乱军肯降,但防生变,当立时调宋将军之部过来。”
沈知书扬眉变脸,转头yù言,却被那小校阻了话,只得随人往城头行去。
孟廷辉看着他远去,这才舒眉叹气,转而打量了一番近处乱军们喧闹无纪的嘈杂之状,方找了处地方,坐下来等。
半个时辰不可谓不短,便是沈知书出城,狄念遣人快马往报宋之瑞部,十五里路来回,大军亦不能如此迅速。
不过这样亦好。若是宋之瑞部早到,那一万人马无所遁形,城中乱军们看了岂会依言开城投械?
便尽她之所计,而听天命罢了。
思绪一晃而回到那一夜的睿思殿上。
他上扬的嘴角那么好看,他的眉目犀利,眼神明亮,看着她,说要带她去西山赏雪。
她回忆着,不由微微闭眼。
他要她待乱军投降后再令狄念坑杀这一营乱军,他不惧朝臣天下人之言,可她却独不想他的仁圣之名受损一毫。
她要做得,更好。
才行。
章七十二 乱平(下)
日头西移,秋风乍起,城中开始渐渐冷起来。
孟廷辉一动不动地坐在街角一隅,头微低,眸浅阖,静得像是倚着墙根睡着了一般。
风撩动她的发丝,chuī鼓她半垂在身侧的阔袖,掠过那已被沙土尽污的官裙下摆,又直直扑向远天红霞,搅散了朵朵绵云。
耳边忽然一划锐利的响箭声。
她蓦然睁眼。
离沈知书出城已过半个时辰,城中乱军亦已陆续聚往北门城头,此一声箭鸣当是霍德威下令开门投械。
有士兵一路小跑而来,高声唤她:“孟大人!”见她抬头,便又叫道:“霍将军请孟大人去北门共监开城投械之事!”
总算来了。
孟廷辉起身,沿路望向城中深处,见有百姓闻声启户,将门开了条细fèng向外张望。她脸色轻霁,转身随那士兵向北门走去。
还没走近,远见门边皆已落索,城头上的守兵们亦是争先恐后地跑下墙来,铁甲枪影纷乱一片,碎羽利镞弃了一地。
残杀将官、占城掳民,为乱时已逾月,这些士兵们虽一副嚣张骄纵的模样,可难免会不担心自己的身家xing命。今日真得朝廷之释罪宽谕,大多人皆是一扫忧虑,迫不及待地意yù出城投械。
她在人群当中四下张望,半天才看见霍德威头盔上晃动着的红缨,当下左穿右绕地走去他身旁,唤他一声:“霍将军。”
霍德威见她已来,便退身相让,指挥身边几人上前去将城门彻底打开。
天边流云如火,高墙苍灰簌然而落,轰然数声,内城双扇印漆斑驳的厚重木门被十数名士兵用力拉了开来。
孟廷辉心口一紧,眺目望去,只见瓮城之外满满地立了数排铁衣人马,首排中间正是狄念那一身银色亮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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