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来,这一次简庭涛第一次跟柯旭面对面。
年轻的他,正隔着漫长的时空,灿烂地对他微笑。
面对着这样一张近乎完美的友善笑脸,简庭涛下意识地,也微微一笑,直到方才还微存芥蒂的心,仿佛一下子空明起来。
心素细心地,用随身带来的清洁布,一点一点地,将柯旭的墓碑,包括墓前的小小台阶拭得gāngān净净,这才放上那束桔梗。
她静静坐了下来,微风chuī拂着她额前的发,她默默凝视着柯旭的照片。
柯旭,还记得十年前我对你说过的话吗?这次,我把他也带来了,你看到了吗?
柯旭,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在天堂里,过得开心吗?我会经常去看望妈妈跟柯轩他们,你不用担心。
柯旭,庭涛他们公司建立了一个基金会,专门用于救治心脏病患者,名字叫做北极星,我猜你知道了,一定会高兴的,是不是?
还有,柯旭,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跟庭涛,已经有了……只是,他还不知道,我先告诉了你,你跟从前一样,要替我保密哦。
柯旭……
柯旭……
……
又过了许久许久,她站了起来,回眸看向简庭涛,由衷地微笑。
简庭涛伸出手来,揽住她的腰。
两人静静依偎在一起,慢慢朝山下走去。
在松涛阵阵中,他们沿着光滑的青石子路,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
两人始终没有说话。
但是,隐隐地,他们听到轻轻的一声笑。
两人不约而同地,驻足停下。
又过了片刻。
心素依偎到简庭涛胸前:“庭涛――”
“嗯?”
“我饿了。”
简庭涛愣了一下,微微蹙眉:“你出门前不是刚吃了大半盒费列罗?”
不知道为什么,心素最近吃东西口味遽变,胃口还出奇的好,哪天请医生上门看看才行。
心素“嗯”了一声,半闭着眼:“我还是饿。”
简庭涛又蹙眉,有点担忧地:“心素,你没事吧?”
傻瓜。
心素低低地,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傻瓜,傻瓜,傻瓜……
她叹了一口气:“陪我去吃馄饨,还是那家的,好不好?”
今天是馄饨店老板娘最开心的一天。
十年来,兜兜转转地,她看到那两个欢喜冤家,重又聚到了一起。
十年前,从她的馄饨店开始一段良缘,十年后,她和她的小店,竟然又见证了这段良缘的重续。
于是,身家已经今非昔比,手上的戒指也早从huáng金变成大克拉钻戒,平素又酷爱看覆水重收的苦qíng戏的老板娘,很是慷慨地专程拿出了买来就从没用过的一套上等景德镇细瓷碗碟,又是泡茶,又是送上切好的鲜果,打叠起jīng神,亲自上阵招待这两位贵客。
并且,她还打定主意,今天所有的客人,一律八折优惠。
只是,十分钟后,老板娘就开始在心底叫苦不迭。
她有些目瞪口呆地,心痛不已地,看着地上跌得粉粉碎的瓷碗,还有那一片láng籍。
而肇事者却恍若未觉,神不守舍地,魂游天外地:“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
他蓦地跳了起来,对着店里所有的人:“大家听着,今天我请客,所有消费算我的,”他笑逐颜开地,“我要有……”
心素涨红了脸,忙捂住他的嘴。
神经病!
早知道,就晚点告诉他了。
她忙忙丢下足够的钱,在老板娘和客人善意的笑声中,急急拖着那个处于极度兴奋中的人出门去。
外面阳光真好。
暖暖的,照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身上。
两人漫步在人群中,简庭涛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她。
挽着简庭涛的手,在灿烂的阳光下,心素微微眯眼。
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再是一个无法触及的梦。
而是属于一辈子的,真正的幸福……
番外 天空之城
有一个学生问我:“老师,你年轻过吗?”
我忙着收拾讲台上的教具,要赶着坐校车去上分校区的下一节课,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下,然后我记得自己匆匆忙忙说了一句:“会有人生来就老吗?”
晚上回到单人宿舍,洗漱完毕,躺在chuáng上将要入睡的时候,不期然我又想到这句话。大概我当时的口气不是太好,那个学生有点惶恐地给我发来短信,寥寥几个字:对不起,老师。
我哑然失笑,然后,为了让她不必再无谓惶恐下去,我快速地按键回复:我当然年轻过。
而其实,我想她的真正意思是,老师,你年少轻狂过吗?
我不知道。
我是家里的长子,从小时候起,我就是很多人眼中老成持重的好孩子,乖乖吃饭,乖乖洗手,乖乖睡觉,乖乖上学,从来不到处乱跑,一放学就乖乖待在家里看书,在我们家住的大院里,家长们训孩子的时候,最常听到的一句话就是:你要是有柯轩一半儿听话,我就不知道有多省心!他们说这话的时候,从不避着我父母跟我,而我妈妈的脸上,总是一副骄傲不已的神qíng,按她的话说:“我儿子天生争气,我没什么好谦虚的!”
即便这样,她最最疼爱的,并不是我,而是我的弟弟柯旭。
其实柯旭远远没有我乖巧,甚至他的行为有时可以用乖张来形容。
十岁那年,他不声不响往步行街一坐就开始拉提琴装乞丐。爸妈他们闻讯后五雷轰顶般赶去撵他,他一脸无谓地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拔腿就走。
回家之后,妈训了他老半天,他就当没听见般不在乎,回到房间,他得意洋洋地展开他的战利品,“瞧瞧,半天工夫,我就挣了一百多块!”
我哭笑不得,不知道是应该为他大材小用而遗憾呢,还是为他赚钱有道而鼓掌?
从八岁开始到成年,他陆陆续续通过了小提琴八级,钢琴十级,围棋六段,柔道五段,还有大大小小林林总总的作文比赛奖项。小时候看民国四公子传记,觉得作者实在夸大其词,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所不能的人不会存在于人世。
可是我的弟弟,他就是这样天赋的人。
才华傲世若他,恃才傲物不把等闲人士放在眼里是必然的。
所以,他第一次从T市回来,我第一次听到关心素这个名字,其实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女孩子对他,对我,对我们全家今后人生翻天覆地的影响。
他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藏心事藏得实在辛苦,没过多久就开始语焉不详地讲那个女孩子的巧手了得,那个家里的温馨俏皮,还有……
他一天突然考究我:“无qíng对。上联是孙行者。下联是?”
我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牛魔王。”
柯旭摇头,哈哈大笑,“都说了是无qíng对,而且极不工整。”他继续笑,“我知道是谁出的对子,也知道下联是什么,我只是要花时间去想。”他目光微微一闪,“心素张口就对上——祖冲之。这可不是第一次。”
“哥,我其实应该没面子的,可我为什么这么开心?”
我看着他。不错,我应该替你开心,可是为什么,我却隐隐约约伤心?
因为我看到了她的相片。
她斜倚着站在一棵桃树前,chūn日明媚的阳光浅浅洒落下来,满树怒放的桃花,及不上她灿烂微笑的万分之一。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我几乎可以听到那清脆如玉盘落珠的笑声。
心素如简。
关心素。
十八岁那年,我终于见到了她。
她远远比我所能想象的还要顽皮得多,她在篮球场上跟柯旭是兄弟,在溜冰场上是竞技对手,她甚至居然是攀岩好手,看她腰间系着防护绳灵活地上蹿下跳,就连向来见多识广的柯旭也惊得半天几乎说不出话。
时间一长我们才知道,这就是关家父女的生活方式。关定秋教授四十岁过了才开始学电脑,几年不到,已经成为校园网文学版块的著名斑竹。
关家父女是我所见过的最会享受生活的人,普通的人和事,在他们俩的讲究下,总是让人听得津津有味yù罢不能,我见过心素chūn节在家里布置花卉,极平常的水仙和腊梅,她jīng心系上自制小灯笼,红白或红huáng映衬,说不出的温馨别致。
并且,心素完全秉承了关教授的文学天赋。她几乎出口成章,任何时间考问她任何文章学问,她几乎张口即辨,极少出错。
开始的时候,我还有些抱着不服跟挑剔的态度,后来,我心甘qíng愿步柯旭后尘。可是,对所有这些,她仿佛只是平常兴趣,从不刻意追求,她曾经淡淡嘲笑关教授虽然自诩,却不及佛教六世祖惠能法师的境界:“爸爸总说自己为盛名所累,可是,如果他意识不到所谓的名,又哪来的累呢?”
那年,她十五岁。
我慑服于她的才华,惊讶于她的尖锐,畏惧于她超乎年龄的dòng察力。
她显然跟柯旭更投缘。他们才华相当,年龄相近,彼此打的哑谜说的笑话儿只有他们自己才懂。
她跟柯旭两人到处玩到处游逛,累了跳上一辆不知何处来不知开往何处去的公共汽车,头靠头一路睡下去,睡醒了可以在任意一站跳下去,继续他们的探险之旅。
一片落叶或是一只小蚂蚁,一个事件或是一群人,他们可以兴致勃勃讲上好久好久,或相视大笑或抵头窃窃私语。有时候我想,俞伯牙和钟子期,大概就是他们俩这个样子,略带癫狂,却让人看了心生感动。
他们仿佛是为对方而生的。如果不是后来柯旭早逝,发生什么事我都绝不意外。
在他们面前,我有些索然无味。
所以,时间长了,我自愿退到外围。
直到后来。
一开始的时候,面对关教授偶尔的周末邀约,我总是欣然以往。
后来,面对萧珊老师时不时的电话邀请,我总是能推就推。
萧珊老师曾经旁敲侧击:“××已经给我跟老关送喜糖了,柯轩,什么时候轮到你呢?”
我一笑置之。对萧珊老师,我钦佩她的执着,但未必认同。一辈子的替身,他知,她亦知,无数人知。这样的义无反顾,毕竟带着稍许悲凉和伟大牺牲。
其实,又何必如此看待怜悯她呢?在柯旭去世的最初,我这个哥哥,不也一样如此堪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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