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云天已经易主,几年前我亲自卖掉的,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原来的那个主人。隔壁的近水楼台亮着灯光,听祁树礼说过,房子现在给他国内的一个经理居住。在水一方则是黑灯瞎火的,显然主人不在家,那房子我没有接受产权,耿墨池后来就派人自己处理了,听说房子早已出手,好像还转了两次手,现在在谁的手里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徒步来到在水一方,凝神静思,明明没有任何响动,却好像隐约听到了钢琴声,仿佛来自一个久远的时光隧道,才不过几年啊,一切就已物是人非!
周围忽然寂静得可怕。
没有一个人。
我呆呆地站在门外的路灯下,仿佛有一只手,在慢慢地揉着心头的伤口,疼痛犹如暗黑的cháo水,自心底慢慢涌上来。这里的一糙一木,我都是这么留恋,此刻我才领悟到,一个人要是将对人间的一簇簇留恋都熄灭,该有多难。此刻我站在这微凉的夜风里,被幽禁在这里的往事,此刻全部都翻涌而来,如地狱钻出来的厉鬼,撕扯着,拉锯着,似要将我撕成粉碎。
“小姐,你找谁?”身后突然有人问我。
亲爱的,请不要在夜晚的时候突然跟一个发呆的人打招呼,否则你不把她吓成鬼,她也会把你当成鬼的。就在我惶恐地回过头的一刹那,我就把身后的人当成了鬼,当然,他也把我当成了鬼,我们几乎同时尖叫出声:
“考儿!”
“啊,高澎!”
当我跟爸妈提出要去深圳工作的时候,他们就一句话:“你就是瞎折腾,到哪儿都折腾,再这么折腾下去,迟早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第七十一章 别了,我的西雅图(2)
对于此次回国,我没有跟他们作过多解释,但他们心里都有猜测,不打招呼突然回来,肯定是被祁树礼甩了,对我不闻不问为的是照顾我“脆弱”的自尊心。还是妈妈心疼我,看我瘦得剩把骨头,每天又是乌jī又是红枣地给我炖着吃,调养了一个来月,气色有所好转。其间我打过电话到美国,询问耿墨池的病qíng,是朱莉娅接的电话。
“先生走了,你走后的第二天他就走了。”
“他去哪儿了?”
“不知道,他没说。”
“隔壁的祁先生呢?”
“不清楚,也很久不见他了。”
“是谁在漫天huáng沙的跋涉里把你想起?是谁在长夜的孤独里念起你的名字?是谁在布达拉的藏歌里一声声呼唤你?是谁在仰望雄鹰盘旋时为你掩面而泣?是谁在苦难的年华里感叹不能与你生死相依?又是谁期望在往后与你携手魂归故里?亲爱的,是我啊,你永远不知道,我深qíng的目光穿越万水千山一直在追随着你……”
当这段话从高澎的嘴巴里吐出来的时候,我好半天都愣着的,当时我们正在湘北一家海鲜酒楼里吃螃蟹,他大老远从长沙赶过来,我当然得好好招待他。
“高澎,你这是说给我听的吗?”
“当然。”
“你真该去当作家!”时隔这么多年我还是这么觉得。
“别这么看我,考儿,怎么我说什么你都当我是在说台词呢?”高澎啃着螃蟹,一脸的百思不得其解,“你想想,我在罗布泊死里逃生,最先想到的就是你啊。后来到西藏,也天天想起你,一直不敢回来见你是因为总觉得自己没有足够的能力让你刮目相看。回内地后,我还是没勇气来见你,一个人到深圳闯天下,事业有了点起色,就巴巴地回湖南来找你,谁知一打听,你老人家早就飞到美利坚晒太阳去了……”
“那你怎么买了彼岸chūn天的房子?”
“还不是想念你,经常过来转,偶然一次来,看到在水一方贴出‘本房出售’的告示,就买下了。反正漂了这么多年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而且那房子很不错,主人迁居外地低价贱卖……”
我瞅着他,心里莫名地感动,其实鬼都知道,他买下这房子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爱的男人曾住在那里,在心理上他希望更接近我向往的男人一点,从而更接近我一点。但他傻啊,房子是房子,人是人,完全是两码事嘛,不过我还是很佩服他,他有着一般城市男人少有的气魄。现在的高澎已经不是小有名气了,他因为几年前拍摄的一系列西藏照片而名声大噪,据说还经常受邀出国展览。但是摄影如今对他来说只是业余爱好,他现在的身份是深圳某广告公司的老板,雄厚的艺术功底,加上聪明智慧的头脑和洒脱的个xing,这小子在那边居然混得风生水起,难怪他可以一口气买下在水一方,我知道这房子再贱卖也不会低于两百万,有了实力连说话都有底气了。
“你现在是jīng神文明和物质文明双丰收啊。”我喜欢拿他打趣,看到他这么有成就,发自内心地为他高兴。过去jīng神颓废、自卑自贱的高澎真的一去不复返了,看来罗布泊的生死之旅成就了他的希望。
“这么跟你说吧,考儿,人从生死线上迈过来后,很多东西都看穿了,不用太去计较什么,活得真诚热烈才是最重要的。罗布泊捡回一条命后我到了西藏,那里无论是天空还是人的心灵,都纯净得不带一点杂质,我拍了很多照片,在那里待了一年,jīng神一直很饱满,脑子也空前地单纯……”
高澎嚼着满口的螃蟹,果然见他脸庞黑亮,眉目清澈,眼神中有种大彻大悟的东西在缓缓流淌,但他看我半死不活的样子还是有些皱眉头:“考儿,你怎么瘦成这样了?我不清楚在我离开后你遭遇了什么,不过亲爱的,你看我九死一生,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吗?凡事看开点,顺其自然最好。”
我叹口气,直摇头:“可是高澎,世间的事,千灾万难皆能渡,就怕天不遂人愿啊,我也想解脱的,很难……”
“不难!”他打断我的话,抹了把嘴,“跟我去深圳吧,我们好好闯dàng一番事业,你一定可以走出来的,像我这么个烂鬼都可以脱胎换骨,你有什么不可以?”
“扯淡,我去能gān什么,你可能不知道,我已经好几年没工作过了。”
“你不是会写吗?做做广告文案,绰绰有余!”
我还是摇头,高澎继续不遗余力地说服我,最后我答应去深圳并不是因为他真的说服了我,而是我觉得如果再这么待在家里,半死不活地耗下去,我怕我会疯掉,出去换换空气也未尝不可。
去深圳前我在长沙滞留了两天,拜访了过去的一些老同事,天天在外面聚会,暂且忘却了很多过往的伤痛。可是当高澎邀我上他家做客时,站在露台上,面对满湖chūn水,我的心又陷入深深的哀痛。客厅的那架钢琴还在,高澎说主人走前留下的,算在房价里了。这高山流水的琴注定了跟它的主人相聚无望,见琴如见人,我相信他会理解的,我的离开并不仅仅是为了逃避米兰,其实我更害怕面对他的死亡,无法想象,一点点都不能去想。而我答应了他的,要好好活下去,他的目光如同上帝无处不在,如果我就此沉沦,他会失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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