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他炯炯的目光自顾自地燃烧着,嘴唇发乌,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也在剧烈地抽搐,“到现在,亲人和爱人一个接一个地走,我谁都留不住,我拼命想抓住什么,哪怕是一根稻糙,也可以让我不至于溺死在悔恨的沼泽里。我能抓住什么呢?能找回什么呢?当然只有那些画了……我总觉得自己日子不多了,急切地希望能找回从前丢失的东西,留给身边最亲爱的人,将来若我不在了,她看到这些画必然是要记起我,念起我的好,这就够了,就像碧昂死后我日夜念起她一样,我所做的一切无非是想让自己死后也能得到这样一份惦念……”
“老板……”Peter哽咽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这时管家走了过来,举着托盘放到他跟前的小几上,提醒道,“先生,您该吃药了。”托盘上放了好几个药瓶,管家熟练地逐一倒出药丸,递向主人。
自从冷翠婚礼出走,祝希尧积郁多年的忧郁症终于再次爆发,跟当年碧昂出走时不一样,这次的忧郁症还带出了可怕的狂躁症,每日都必须服用大量的药物控制qíng绪,否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失控的事来。
医生说,如果停药,他可能会死,很大程度上是被自己杀死。
因为他的狂躁症中有很qiáng烈的厌世qíng绪。
失控的时候,他总是急于弄死自己。
“我希望自己死的时候能多少体面些。”他不止一次这么说过。可是现在,他看着那些药丸无动于衷。管家给Peter递了个眼神,Peter连忙劝道,“老板,吃药吧。”
他摇摇头,静静地没一点声音。
此刻他坐在客厅落地窗边的沙发上,他的眼睛,直直地瞅着窗外满园的薰衣糙,太奇怪了,今天这花好似跟往常不一样,阳光把那些花儿照得通体透亮,密密的紫蓝色花朵,顶在细细的枝gān上,随风摇曳,紫色花làng一层层地涌过来,聚拢又散开,散开又聚拢,明明只听见风声,却恍然听到了花儿们在呜咽。这些花,是很多年前从普罗旺斯带来的花种,一年年延续着种下来的,时间长了好像也通了灵xing,一层层地扑倒在他的脚下,像是悲痛yù绝在追悼着谁,那星星点点的花蕊,正像是一篇冗长的唁文。这花是怎么了?什么意思?奇香艳绝惊世骇俗,不由得你不浮想联翩。
“老板……”
“我的余生就靠这些药丸来维持吗?”他好似在自言自语。这话触动了他的心,陡然悲从中来,真是生不如死啊,挣扎到现在,这最后一点生命都不能自由挥洒,感觉就像个被软禁的jīng神病人,连梦话都言不由衷,因为那都是药物控制的。柔qíng蜜意也好,满心怨恨也罢,都这样憋在心里日复一日地加重jīng神的折磨,怪不得,连这满园的花,都在替他哀悼呢……
“先生,”满头银发的老管家俯身用意大利语说,“医生说了,这些药物只是暂时xing地需要每天都服用,等您的心平静下来,就不必服了。”
第十三章 深夜掘墓人(6)
他还是摇头,突然用手掌捂住了半边脸,黑灰的嘴唇抽搐着,发出喘不过气的gān号,胸口也在沉重地起伏。
泪水清晰地自他的指fèng间流出来。
管家和Peter对视一眼,明白他又发作了。
“先生……”
“老板……”
“我不知道这样的生活何时是个头,明明满眼是阳光,却看不到一丝光亮,我想我真是完了!”他的声音低沉而喑哑,颤抖着从心底流出来,“你们别管我,让我自生自灭吧,我已经是这个样子了,什么药都救不了我,你们也知道,我的病怎么会是药物可以治得了的?走吧,让我安静一会,我很疲倦,连做梦都疲倦……”
说完,他抬眼看着那些花,好像那些花突然感应到了他的叹息,更加忧伤地聚拢过来扑向他,他长久地看着,无声无息,不再说话。
隔着玻璃,看不真切,那些花像是一片紫蓝色的火,映衬着一望无际的天边,随风孤单绝望地摇曳着,燃烧着,仿佛它们的主人已经死了,它们却还在这默默地凭吊。顿时,深层的一阵痛楚,不可遏制地沿着脊椎蔓延开来。他不由自主地把头脸和身躯朝那个方向挺了挺,像是整个儿被这莫名的痛楚吸引住了,仿佛唯有这痛楚,才让他有勇气向那些花儿证明,他还活着……
冷翠,真的不来看我吗?你真的寄希望我会去桥上等你?你好傻啊,爱qíng是等不起的,从前我等了碧昂十年,等来了一场空,我还会相信这样的等待能让我等到爱qíng吗?我不会去的,我早已失去了等一个人的信心,哪怕只有一年,所以冷翠,你最好快点回来,我不想你后悔……
这么想着,他的眼睛还是盯着那满园的花,脖子僵直着,整张脸朝着那儿一动不动,好香啊,那奇异的香味逐渐蔓延,渗透到了他的心肺,恍惚成了她的味道,记忆中她身上就是这香味。他被自己的幻觉刺激得格外兴奋,更加贪婪地嗅着,企图将空气中飘散的所有香味,点滴不漏地全部吸进肺里,于是连灵魂也出了窍,仿佛那些花儿已经变成了她,亭亭玉立地站在他面前,他不顾一切地奔过去……他用两只手抓住沙发扶手,手背青筋凸现,好像他抓紧的是她的身体,他想将她整个的嵌入生命,用尽全部的力气……
他昏睡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
漫天的彩霞笼罩着天使之翼,暮色沉沉。
Peter来到祝希尧的卧室。睡了一下午,泡了个澡,他的气色看上去好很多。脸色红润,浑身上下升腾着热气,Peter进入的时候,他半披着一件蓝色绒布睡袍,正用毛巾使劲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室内柔和的灯光格外衬出他高贵儒雅的气质,冷峻的脸上透着无声的威严,见Peter进来,他也只瞟了一眼就进到里面的更衣室换衣服。
Peter是少有的能直接进入他卧室的人,但也不敢过于随意,一直恭敬地等到他换好衣服出来,才问,“老板,您休息好了吗?”
祝希尧站到一面穿衣镜前,漫不经心地扣袖口的扣子,“我哪天没休息呢?”
“老板,有个人想见您。”Peter站在他身后说。
“谁啊?”
“南希夫人。”
“……”
仿佛是被施了魔法般,祝希尧被定住了。
Peter观察着老板的脸色,说得很小心,“她刚从法国过来,专程来见您的。”
祝希尧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没说话,继续扣领口的扣子。
Peter等着他回话。
“她给了你多少报酬?”祝希尧忽然说。
“老板……”Peter脸色煞白。
祝希尧长长地吐口气,“难为你了,伺候两边的主子不大好受吧?”说着冷静从容地转过身,看都没看他,端起放在chuáng头的一杯参茶坐到了沙发上,“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终于还是来了,不用担心我会承受不住,我已经习惯了被人算计,因为我也是这么算计别人的,否则怎么会有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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