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这世上既然有了她重生这回事,或许,那些怪力乱神之语,也未必不是真的。
李玄度闻言,缓缓地点了点头:“是,从无一错。至少以我所知,无一次断错。”
秦素“唔”了一声,侧首想了想,又问:“是故,郎君才会远离故土,避居大陈,是为避祸?”
“是,亦不是。”李玄度答道,迈开长腿上前几步,坐在了桌子的另一侧,复又抬手向案上的九鲜果指了指,唇边的笑意忽如chūn风掠鬓,温柔得几乎能化去冰雪。
“这果子你应爱食,吃罢。”他伸出一只骨节匀称,宛若最高明的工匠雕刻出来的手,推着那果碟往秦素的方向挪了挪,唇边的笑意如蝶翼,轻触着人的心。
秦素半侧着头,拣起了一枚果子。
这人她是不想再多看了。
看一回,灰心一回。
满以为自己的容貌已然算是绝色,在这人的面前,她才知道什么叫云泥之别。
含了些莫名的qíng绪,秦素半是赌气、半是颓丧地将果子扔进了口中。
小巧的面果儿,入口苏软,甜中带鲜,是拿着虾ròu、甜薯与面粉合捏的面球儿再过油炸的,每个果子皆不过拇指肚儿大小,一口一个,鲜美异常。
“如何?”李玄度那双清透的眸子,停留在秦素的脸上,就像那面球儿是他炸的一般,而他这个厨子,正在等待着秦素这位食客的评断。
秦素点了点头,实实在在地给了句评语:“很美味。”
确实很好吃,至少对她的胃口。
李玄度唇边的笑意深了一些,那双能笑得天地变色的眸子里,简直像是盛不下那许多的欢喜,直漾出了眉眼之外,于是便又叫这天地万物,皆化作了chūn色。
chūn风拂鬓花自暖,晓来芳蕊和露绽。
秦素的心头,不期然地便浮上了这句诗,旋即那心底里便又灰了灰。
罢了罢了,她跟个妖孽赌什么气?
“既美味,六娘不妨多食一些,若不够,我再叫人做。”李玄度却像是欢喜不禁,又似是最殷勤好客的主人,含笑语毕,又将一旁的茶壶提起,将秦素面前的茶盏注满。
秦素简直有些受宠若惊。
都说美人之恩最难消受,她这会算是体会到了。
她不着痕迹地转过视线,看了他一眼。
不知何故,她此刻的感觉,就像看见那宝相庄严的观音大士,忽然坐下来拉着她闲话家常一般,那种落差,怪得让人无法形容。
“多谢。”过了好一会,她方才想起来向李玄度道谢,一面便端起了茶盏,啜了一口茶。
茶香醇绵,略带一丝甘甜,恰好解去了油果儿的滑腻。
果是好物。
秦素前世见过不少好东西,此时自是知晓,这茶乃是唐国特产,名曰“清毫”,据说一两千金。
不过,她也没觉得有什么可奇怪的。
一个出生的时候就能让大巫做梦的人,绝对不可能是普通人。现在的秦素倒有些期待起来,不知道李玄度接下来又要说些什么,以给她更多的线索进行推断。
李玄度缓缓地给自己也斟了半盏茶,方才搁下茶壶,执盏在手,凝望着那盏中浅碧色的茶水,漫声道:“因我命带不吉,故,我出生后不久,我的母……亲便去逝了,我父……很害怕,意yù杀我。然巫却说,我只可死于命中之劫,却不可死于外物之力,否则便是逆天,于亲人不利。于是,我便被巫带去了山中,直到我十六岁时,巫又做了一个梦。”
第288章 梦死生
李玄度的语声像是沉入了梦幻一般,在秦素的耳边响起,那玄音曼妙动人,却又带着深深的伤感,与孤寂。
“巫做了什么梦?”她忍不住问,清冽的眸子看着他。
李玄度回望着她,片刻后,移开了视线,浅淡的唇微启,吐出了两个字:“噩梦。”
秦素的心往下沉了沉。
这倒并非她对李玄度命运的同qíng,而是自他的叙述中,她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说来,这也是极玄妙的一种感觉。初见他时,她便曾在惊艳之余猜测,为何李玄度其人,她前世对他一无所知。
现在想想,这种可能xing其实是存在的。
有可能前世时,他根本不曾来过陈国,又或者人虽来了,却很早便亡故了。
此乃最合理的解释,除此之外,秦素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理由,能够将李玄度的寂寂无名解释清楚。
她垂眸思忖着,蓦地心头微凛,一个念头闪电般地划过了脑海。
唐国的那件大事!
刹时间,秦素搁在案上的手,一下子轻握成拳。
她记得的那件大事,或者说是那场大祸,便发生在今年的十月。自那以后,唐国便陷入了无休止的争斗,内乱不息,赵国趁势南下,攻下了唐国好几座郡县。直到中元十五年前后,唐国方才缓回了一些元气,却终究还是不复如前了,与大陈的合作亦显得弱了许多。
难道说,前世的李玄度便是在那个时候……
秦素的呼吸忽然有些快了起来。
“巫做的梦,是关于我的。”冰弦轻振,似玄音乍响,将秦素的思绪自遐想中拉回到了现实。
她凝了凝神,转眸看着李玄度,那双如隐于幽糙间的眸子,清清凌凌地停落在他的身上。
“他做了关于你的什么梦?”她问道,语声已是恢复如常,并无半分异样。
李玄度并未去看她。
他姿态优美地端起了茶盏,浅啜了一口,复又望着手里的青瓷盏,语声若梦:“巫做的梦,梦见了我的死。”
淡淡地一语说罢,他顺手搁下了茶盏,转首望着旁边的窗扇,那窗格子里映着一折绿柳,纤柔的一握,拖风牵绿,在阳光下招摇。
“他梦见我站在空旷的野地,忽然间身体碎裂、四肢离体,整个人分崩离析,鲜红的血溅上了半空。”那冰弦般的声线,在这一刻泠泠响起,拂散了这夏日午后的温柔与明丽。
李玄度说到此处停了停,回首看了秦素一眼,那始终灰寂的神qíng里,头一次含了些许歉意:“我说的,可吓着了六娘?”
秦素摇了摇头,语声淡然:“并无。”语毕,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复又浅笑:“李郎请往下说。”
李玄度微有些讶然地看着她,旋即便又释然,浅淡的唇微微一勾,勾起了一抹摄人心魄的浅笑:“也是,六娘的胆子向来很大,总是独自行事,夜下孤山去得、幽邃秘径去得,如今又敢去寻薛家人的麻烦,我的故事,又岂会令你害怕?”
秦素将茶盏拿在手里端详着,盈盈一笑:“那是自然,我的胆子,从未小过。”
若是胆怯,她只怕早就死了。
再者说,任是多么胆小的人,在隐堂那地方呆上十天,保证你变成这世上最无惧之人,或是死人。
秦素的眉尖蹙了蹙。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能够如此平心静气地想起隐堂,没有痛恨与惧怕,唯有远观远看的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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