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问出口,她已然自己转了过来。
她真是煳涂了。一个从出生起便被大巫断为厄运加身之人,于大山深处长到十六岁,虽然是皇亲贵胄,却生活得如山野樵夫。李玄度幼时的玩伴,只怕也是很有限的,不外乎这些飞禽走shòu而已,所以他才会对这些这么熟悉。
李玄度此时已经将手又拢回了袖中,神态安然,语声温朗:“也只能如此了。它已然不得回去原处,因它的身上沾了生人之气,母鸟不会再要它。”略停了停,复又淡淡一笑:“所幸它命不该绝,许是天意罢……”
略有些怅然的语气,也不知是在感慨雏鸟的命运,还是其他。
那一刻,他深邃的眸子重又是灰寂一片,仿若隐着一世的苍凉,一如秦素在月夜孤松下见到他时的模样。
她转首看了他一眼。
不知何故,她忽然觉出了一种悲哀,却又不知哀从何来。
她张了张口,想要对李玄度说些什么。只是,言语在此刻显得那样地苍白,她发现,无论她说出怎样的话,都无法消解这一刻她的qíng绪,与他的qíng绪。
她徒然地组织着语言,最终,也只是沉默地转过了头。
飞雪连天,四野苍茫。在这无限大的世界里,一切都显得如此渺小与脆弱。
他们也一样。
被命运所左右,为了生存而拼命挣扎,每时每刻都在算计、在厮杀。
这样的qíng形下,她又拿什么去同qíng旁人?一如旁人,又凭什么要去顾及她?
秦素恍惚得厉害,眼前的一切都像是忽然隔得很远。
便在此时,她眼角的余光忽地瞥见,在空阔的田地里,不知何时突然冒出个人来。
她心头一凛,再瞥身旁的李玄度,却见他神色平静,唇角甚至还含了一丝笑意,望着来人的方向。
秦素一下子便放下了心。
这厮身边能人不少,来的应该也是他的人,否则他也不会是这样安然的神qíng。
果然,那突然冒出来的人也看不出是如何移动的,居然一眨眼间便来到了他们身边,秦素凝神细看,这才发现,来人居然还是熟人,赫然便是上回守在空院子里的那个jīnggān侍卫,秦素记得他叫刘长河。
刘长河来到二人面前后便叉手行了个礼,沉声说道:“见过主公。”语罢他便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头发上、眉毛上、眼睫毛上沾着不少的雪,看上去有些笑人。
可不知为什么,秦素却觉得,刘长河此刻的表qíng有点发苦,尤其是他的两条眉毛,总有点向下挂的意思。
李玄度上前两步,慢悠悠地自袖中取出了一块锦巾,将那个毛茸茸的小东西包得严严实实地,递了过去。
刘长河苦着一张脸接了过来,躬了躬身,便又迅速地遁走了。
整个过程中,李玄度没有半个字的jiāo代,而刘长河却是熟极而流,显得极为默契。
秦素万分震惊,眼睛不自觉地瞪得老大。
她没看错吧,为了一只鸟儿,李玄度居然把隐在暗处的侍卫还给叫了过来,让他将这小鸟儿给带走了。看他们俩这样子,分明这种事qíng应该是经常发生的。
李玄度这人果然有毛病,且病得还不轻。
秦素暗自撇嘴,却也没说话。
到底那也是人家家里的事,她一个外人,看看就好。
刘长河来得快,去得更快。不过一个转眼,四下里再度空无一人,也不知他藏去了哪里。
“走一走罢。”李玄度说道,深深地看了秦素一眼,复又转身前行。
在他转身的那刻,秦素并没发现,他灰寂的眼眸深处,蕴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
那是李玄度平生第一次生出这样的感觉。
不知怎么,他想起了初见秦素时的qíng景。
黑黑huánghuáng的小女孩,立在小径的边缘偷眼看他,毫不起眼。而接下来,他们又有了月夜的重逢,那时他才第一次知晓,这黑huáng面皮的小女孩,其实生得极美。
再往后,他们见面的次数渐多,而他也眼看着这个曾经的小女孩,一夜之间便长大了,美丽明艳、盛容鲜洁,便这样立在雪地里,似是漫天大雪都变成了五彩缤纷的花瓣。
他从来知晓她的美丽,却从不知晓,有一天她能够美成这样。而她还未完全长开,再过几年,只怕还会越加美丽。
不知怎么,他竟然觉得有些揪心的痛。
那种感觉就像是看着檐下心爱的燕子,长大之后羽翼丰满,终是冲天飞起,远远离开。
此念一起,他的心尖之上便有了一丝轻微的牵扯般的qíng绪,并不如何qiáng烈,却是绵绵不绝,
秦素无声地随在李玄度的身侧。
李玄度此际的复杂心qíng,她是半点也感不到的,唯觉雪花盈面,满世界有若琉璃。
两个人沿着树林的边缘缓步而行,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方向。
雪似乎是小了一些,却比方才更加细密,如扯碎的素锦白棉,在天地间盈盈飞舞。
安静地走了一会后,秦素方才首先打破了沉默,问道:“唐国的qíng形如何了?”
八皇子已经死了两个月了,唐国少了一员勐将,也少了一个谋逆的叛臣,很难说是福是祸。
第375章 苍láng归
李玄度怔忡了一会,方才回过神来,遂勾了勾唇,眸中却并无笑意,说道:“大唐的qíng形倒也还好。自八皇子死后,陛下初时着实伤心了几日,直到cao办丧事时,有人从八皇子府中寻到了一些东西,接下来……”他微含讥诮的语声停在了此处,便不再往下说了。
秦素心中了然,眼睛弯了弯,淡然接口道:“以我猜测,接下来,贵国陛下必定极为震怒,而八皇子的丧事规格么……只怕也要减免几分了。”
李玄度回了她一个笑,眸底却仍旧是一片冰冷:“阿素说得很是。八皇子的丧事,原本是应该以皇子规制入葬皇陵的,不料陛下却在那时候忽然病了,大巫给陛下望气时说,八皇子身带血煞、死于毒发,不宜入皇陵安葬,又说八皇子是玄武降世,生为武将、死为武灵,皇族的身份也必须舍弃,否则会祸及唐国安危。于是,八皇子的灵柩便被移去了苍láng山,而丧葬的规格,则是以威武大将军的规格下的葬。”
说到这里,他转眸看向秦素,解释地道:“阿素许是不知,苍láng山位于陈唐两国的边境,气候寒冷,长年白雪覆盖。”
亦即是说,那是个人迹罕至的荒山,八皇子的陵墓也是一座孤陵,说不定连守墓之人都不会有。
前世的一代枭雄,今生只落得一huáng土陇掩过,秦素心下难免有几分感慨,仰首看着满天的飞雪,轻叹了一声:“若往宽里说,这其实已经算是厚葬了,唐皇也算宽容。如果换了个心胸狭窄的,只怕八皇子的骨头都要给挫成灰。”
她这话实指的乃是中元帝,这位皇帝防自己的儿子就像防贼一样,相较而言,唐皇已经是十分厚道的了。
她的这番心qíng,李玄度自是并不知晓,以为秦素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于是他便也跟着感慨地道:“衰乱之迹可以至亡,而至公大义可以为兴。可叹当今之世,亡qiáng兴弱,唐国……亦不能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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