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十三年大雪节气那一天,江阳郡最大的县城——平城,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雪。细碎而疏落的雪片飘飘洒洒,如chūn日飞絮、夏时落英,在半空里舞动着,时而被寒风拂得纷乱。
远远望去,平城特有的黛瓦白墙如一张失了水分的画,gān巴巴地遍布四周,大片的屋顶都积了雪,也只是薄薄的一层浅白而已,并不显得多厚,却是经久不化。
大陈长达八个月的gān旱,令这座南方的城市亦如同北方一样地gān冷,以往雪雪菲菲、温润细腻的南方况味,如今再也不见,更遑论“青砖湿浅印、细雪覆苔痕”的诗qíng画意了。
这样的冬日,最宜于守在家中,将红泥炉子点了,再温上一壶青梅酒,煮酒赏雪,阖家围炉而坐,共同领略冬时特有的那种惬意。
可是,在这个冬天,平城中赏梅踏雪的人明显地少了,倒是有不少行色匆匆、呵手拢肩、往来于米粮铺子的寒族庶民,为了每一日的果腹之物而四处奔波。
这些愁苦且凄惶的身影,令这个冬天更显萧瑟。
雪自无qíng,仍旧迎风洒落,全不知人间愁烦。而一队劲装的护卫,护着一辆气派的四马驭车,便在这稀疏而又绵延不断细雪中,不紧不慢地穿过了北城门,沿着城中最宽的那条石板路,向着南城门的方向行进。
街道上的行人本就极稀,而这队车马一看便是气势非凡,往来的行人哪里敢多看半眼,皆是小心地避去了一旁,而这条宽阔的石板路,也因此而显得更加空阔起来。
阿堵跽坐于小榻上,偷瞄了一眼车窗外寂静的行道,鼓了鼓腮帮子,复又垂头丧气地扇动着手里的一柄小竹扇,将小火炉里的火煽得更旺了些,一面便将那双牛眼一个劲儿地朝上翻。
这都已经进城了,再走不上两炷香的功夫便能到得大郎君的住处,可是,他家郎君却定要现烹一壶新茶。
纯粹瞎折腾,净会搓磨自家小厮!
阿堵好容易将白眼翻了个够,便又不qíng不愿地去看炉火,心中直是无比哀怨。
跟着他家郎君,赏银那是休想有的,每日里的活计倒是没个完,还要经常被他家郎君气个半死。想他一介小厮,活在薛二郎的yín威之下,着实不易。
此刻,刚刚欺负完自家小厮、神清气慡的薛二郎薛允衡,正闲闲地将左胳膊肘支在膝头上,撑着半边下巴,那双清幽的凤眸微敛着,看着手里的一封信。
他已经维持这个姿势好一会了。
手中的信笺只是极普通的糙笺纸,纸质白中泛huáng,制工粗糙,页面上凸起的颗粒时而划过指腹,抚之令人不适。
然而,便是如此粗陋的信笺,薛允衡却像是极珍重,盯着那封信瞧了半晌,似是痴了。
这封信上的内容,其实他早便熟记于心了。可是,他却仍旧将视线停留在纸页上,似是对写信人那一笔瘦骨零丁的字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这封信,是薛允衡一个月前在大都时收到的。
送信的周鲲从上京骑快马赶回大都,亲手将这封信jiāo到了他的手上。
据周鲲说,此信乃是垣楼的东家给的,指明了要他“速速转jiāo薛二郎”,并特意表明,此信为“东陵先生所赠”。
薛允衡凝眉看着这封突如其来的赠言,清幽的眸子里光影岑寂,似无波澜。
这份赠言仍旧秉持着东陵野老一惯的风格,词句粗陋、意思简明,信中只写了十字,说的是:“周、杜、冯、史等,可予huáng柏陂。”
除此之外,再无半句提示。
诚然,也确实不需要提示。因为,这信中所蕴含的恶毒之意,只这十字便可道尽。
纵使这恶意并非针对的是薛家,在收到信的最初,薛允衡仍旧很有些不适应。
东陵先生的几度赠言,从来皆是中正平和的,对未来的指向亦很明确。可是此信之意味,却极其古怪。
便是因为对这封信的古怪之处有些不解,薛允衡才最终决定动身离开大都,来平城与薛允衍汇合。
恰巧那占田复除一案也到了即将收尾之时,薛允衡对此案投入的心血不比薛允衍少,他也早就打算要来了,如今也不过是提前了数月而已。
一念及此,薛允衡凤眸中的岑寂便作了冷意,唇角微微一勾。
占田复除案本身并不复杂,早便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一早便清楚地知道,这案子背后必定牵扯着大人物,可他唯一没想到的却是,此案发生的时机会这样地巧。
连薛允衍都有些委决不下,可见这时机之微妙。
第385章 无德者
薛允衡凝眉思忖着,唇边有了一丝讽意。
大陈积弊已久、沉疴难愈,可龙椅上的那一位却不知被什么吓破了胆,只将眼睛放在士族身上,简直是胆小如鼠外加极度短视,哪里有一朝君主的气度?
相较而言,先帝爷固然算是个急功近利的皇帝,却也不乏杀伐果断,远比当今的这一位更有魄力。
略略调整了一番姿势,薛允衡将信笺挪去了迎光的那一侧,继续盯着笺上的十个字细瞧,面色转为沉凝。
信中所言的“周、杜”,应该是指大陈七姓中的沔阳周氏、襄垣杜氏。
此二姓与薛家的关系,例来不算太近。这也不算是什么秘密,举凡大陈成些体统的士族,对此皆有耳闻。
特别是最近这段时间,薛允衍所查的占田复除案之中,周家担的gān系可不小。前些时薛允衡回大都,已能隐约察觉到周氏与薛氏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了。
除却这两家之外,信中所言的“冯、史”二姓,与薛家的关系更是只能用“不对盘”来形容。
这二姓之中,冯氏是二皇子的母族,而史氏则是三皇子的母族。这两户人家都曾经打过与薛家联姻的主意,却被薛郡公明言相拒了。
于是,结亲不成反成仇。
这倒也不能说冯家与史家心胸狭窄,而是薛郡公委实拒绝得毫不客气,一句“士者,唯亲好德者也”,便生生地将这两家直接给划在了“无德者”之列。
被人这样给羞rǔ了,且到底那也是皇子母族,还沾着皇族的裙带呢,你说这两家如何能不生气?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在面对这两家联姻的意愿时,也唯有薛郡公这种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的拒绝态度,才能令疑心病极重的中元帝放下心来。
这是最为有效、且也是唯一有效的去除怀疑的办法,你当薛郡公愿意得罪这两位皇子的母族么?他其实也是不得以而为之罢了。
薛家是打定了主意站在中元帝身后的,任你哪一位皇子来了,也绝不会站队。面对两姓求亲之意,薛郡公但凡有半分拖泥带水,中元帝对薛家也不会如今日这般信重。
不过,心中再是如何满意,在表面上中元帝也不能不有所表示。到底他也要顾及一些天家的颜面,总不能被人白白地骂了自己儿子的母族吧?于是在事发后不久,中元帝便叫了个内侍去薛家,口头申斥了薛郡公几句,又罚了他一个月的口俸。
薛郡公被骂得失了颜面,一堵气,整半个月托病没上朝。那时恰巧三公中缺了个大司徒,本来薛郡公是最有力的人选,结果就为了这些破事儿,他被好几个御史联名参奏,再加上周、杜两家背后使手段,那大司徒之职最后便落在了济阳蔡氏族老蔡之培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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