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霞倒也勤勉,服侍完了桓十三娘之后,她又被掌柜的指派着去打扫另一间雅间儿,顺便还将三楼的楼面儿给擦洗gān净了,直到向晚时分,她才从珍宝坊里出来,拍着身上的灰尘,融入了德胜门大街如流的人群。
贺云啸从藏锋阁出来时,天色已然渐暗。
落日撒下余晖,将树影与人影拉得极长,金红色的夕阳下,是一街的笑语喧阗。
贺云啸缓步走在大街上,面上带着惬意而散淡的神qíng,就像是闲逛的过客。
此刻的他已不再是豪门仆役的装扮,而是穿着一身庶民的衣饰,上着短褐,下着紧口袴,脚上的皂靴也是半旧了的,沾着些灰。
无论是步态还是样貌,贺云啸看起来都是再普通不过,走在大街上连多看他一眼的人都没有。
他拢着袖口,慢慢地走在喧闹的德胜门大街上,在经过某个岔路口时,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个小郎,恰与他撞了个满怀,撞得他直往后趔趄了好几步
那小郎似是自知理亏,撞完了也不说话,抹头就跑,一溜烟地便没了影儿
贺云啸揉着肚子,仿佛被撞得颇疼,又见那小郎没了影儿,他便恨恨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地大叫晦气,旁边歇凉的人们便发出了善意的笑声。
这不过是街景中最常见的一幕罢了,人们看过了,笑完了,也就忘记了。
掸了掸身上了灰,贺云啸依旧继续往前,一路向西走出街口,又穿过了几条著名的街市,寻了一家不起眼的车店雇了辆牛车,复又悠悠闲闲地乘着车走了约半个时辰,直到来到了位于城西的文都坊,他方下了车。
此刻正是用晚食的时辰,文都坊中行人不多。
他走到一条细巷的拐角,自袖抽出一张折得极紧的字条儿来,皱着眉看了看。
这是方才那个撞他的小郎塞给他的。
那小郎其实是个女孩子,在珍宝坊做着散工,名叫阿霞,早几年便被暗中收买,专门负责传递消息。
周遭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西边的天空呈现出一片幽丽的黛色,有稀疏的星子在云层间闪烁,华灯初上的大都城,正耸立于夜色的边缘。
贺云啸收起字条,踏进了那条细长的小巷。
城西本就是庶民居住之地,越往西去便越荒凉,而他走的路又多是小路,渐渐地已是人迹稀少,树木糙丛却是渐密。
再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后,他便停下脚步,举首看向远方。
深蓝色的天幕下,嵌着一个模糊的影子,看着像是一座庙宇。
他凝目看了看那庙宇的方向,面上神色不动,脚步却加快了许多,未几时,便已来到了庙宇的门边。
那是一座早就荒废的城隍庙,墙颓梁塌,一片破败。
此刻,在那破败的废墟中,却有一人负手而立。
那是一个穿玄色劲装的男子,身后负了只包袱,面罩布巾,露在外头的眉眼死气沉沉地,两鬓隐有华色,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灰寂的气息。
“见过云宗。”一俟贺云啸现身,那男子立时躬身见礼,语气十分恭谨。
贺云啸淡淡地“嗯”了一声,垂目看着他:“你早来了?”
“是,不敢让云宗久候。”那人恭声说道,身子仍旧躬着。
贺云啸的面上闪过了满意的神qíng,抬了抬手:“起来罢,在我面前别这么多礼。”
那人起身之后,仍旧维持着视线下垂的姿势,恭声道:“上回之事,还是多得云宗出力。”
贺云啸闻言,面上的神qíng黯了黯,摇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儿,那宫里我还是识得两个人的。”语罢,叹了口气:“可惜时不我予,事竟未成,青桓与太子都脱了钩。”
“那样也已经很好了,至少我们留在宫里的那些老人,还能派上用场。先生很是满意。”那人说道,毫无起伏的语声听上去有些怪异,“此外,我们的另一计也是成了,如今qíng形正合先生心意,我家主公也可就此蛰伏下来,以免惹人非议。再者说,那一位竟打起了青桓婚事的主意,还想着往桓家塞人,此举委实可恶。先生说,幸得有云宗相助,那一位如今与夫人离了心,他的这门心思只怕就要落空,云宗实是帮了大忙。”
三言两语间,却是将此前发生的诸事都说了一遍。
贺云啸并未急着回话,唯视线停落在那蒙面男子微霜的两鬓之上,眸中忽地便划过了一丝伤感,叹声道:“阿烈,原来你……也老了啊。”
第820章 大国手
贺云啸叹息似地说着,缓缓地走到了阿烈的身边,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面上满是回忆:“我还记得,你刚来的时候,也没比那大书房的陶案高多少,如今,你这头发却也白了。”
他像是有着无限感怀,身上的气息亦变得和缓起来。
阿烈布巾上的眉眼仍旧平平,淡声道:“云宗却是没变,武技也更jīng进了,瞧来仍是当年模样。”
贺云啸有些落寞地低下了头。
直到那一刻,他的身上才显现出了这个年龄应有的暮气,苍老而倦怠。
再度叹了一口气,他幽幽地道:“为潜进桓氏,我隐忍了十来年,常人见我只会叫一声贺先生,又哪里会再加个‘宗’字?”
“云宗为先生沤心沥血,先生是知道的。”阿烈说道,向后退了半步,躬下了身子:“云宗如今所行之事,关乎先生大计、关乎大陈气数,委实是辛苦了。如今您又认了桓四郎为主,想来应付他也不容易。”
贺云啸抬手向自己的袍袖上拍了拍,面容平静:“桓四郎为人急躁,不堪为虑,敷衍他一点儿不难。不过,他身边那个张无庸却是个聪明人,离……先生,还是要防一防的。”
“张无庸不过是个手无缚jī之力的谋士罢了,有云宗在,又哪有他张扬的地步?”阿烈接口道,语气倒是颇为真诚。
贺云啸倒也没现出得意的样子来,语声仍旧很是谨慎:“上一回,我们将计就计,把大皇子换成了太子殿下,又利用桓府之人将青桓引去了玉琼殿,桓四郎今日才知qíng,自是勃然大怒,就在方才,他还冲我发了好大的火,不过那张无庸却很冷静,已然想出了对策。”
说到这里,他便将声音压得极低,在阿烈的耳边低语了几句,复又问:“如今便要请先生的示下,此计该如何利用?”
“先生已经算到这一步了,正有话要jiāo代云宗。”阿烈的语声仍旧很平板,似是对张无庸的计划早就了然于胸:“先生的意思是,此事云宗便不必cha手了,由得他们自己斗去。”
贺云啸像是松了口气,点头道:“我知晓了,我会按照先生的jiāo代去做的。”
停了一会,阿烈便又问:“先生想问云宗一件事,便是那桓家的宗师,如今是怎么分派的?”
贺云啸闻言,面上的神qíng变得凝重起来,沉声道:“桓氏宗师号称十余,只是在辽西时病逝了几位,如今只有八人。虽人数少了点,不过这八位宗师却皆是当今最qiáng之武者,绝不可小觑。如今这八大国手中的四人跟着桓道非,余下的四人则护卫青桓。这是老桓公临死前亲自分派的,他还将‘狐令’也jiāo予了桓大郎,而桓道非的手上,则只有一枚‘家主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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