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素静默地听着,只觉得这一切是如此地匪夷所思。
她不仅是桓氏十三娘,且当年她被人偷走,居然也并非出自对方本意,而是折衷之后的结果。
她忍不住勾了勾唇,心底有些许苍凉。
这就是她的命。
从降生伊始,她就在旁人的局中,身不由己,一生沉浮。
“为兄……委实对你不起。”耳畔响起了桓子澄的声音,迟缓而沉凝,似是被什么滞涩:“前世今生,为兄负你良多。蓁蓁生气是对的,你应该好生地恨为兄。为兄不曾尽到兄长的责任,让从前的蓁蓁一生孤苦。为兄……对不住你。”
秦素回过头,凝目看向他。
桓子澄也正在看着她。
那一刻,他的眼底深处,有着一星隐约的水光。
秦素有些陌生地打量着他。
眼前的这个桓子澄,已经让她有点认不出了。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她记忆中的桓子澄,永远镇定如恒,也永远面无表qíng,即便是笑,也笑得那样高远,让人不得不仰视。
而现在,他却在她面前露出了如此软弱的一面。
不是为了桓氏家族,亦非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她。
不知为什么,看着这样的桓子澄,那一直梗在秦素胸口、堵得她几yù发狂的冰块,似是有了融化的迹象。
那个瞬间,那双如冰似雪的眼眸中并不曾流出的眼泪,却像是汩汩流进了她的心。
抚慰地、温和地、轻柔地,滤过重重沟壑,渗透心田。
目注桓子澄良久,最后,她终是叹了一口气。
“这也……不怪你,你那时候……也只是个孩子。”秦素低声说道,心底微有些涩然。
她被偷走时,桓子澄也就六七岁而已,他又懂得什么?
桓家的人找没找她,抑或是有没有尽全力找她,才只六七岁的桓子澄,只怕连置喙的余地都没有。
她又怎么能怪到他的头上呢?
要怪,也只能怪彼时掌家的桓氏族长以及她的生身父母,这些所谓的长辈们,并没将她当回事。
秦素的面上,渐渐泛起一个自嘲的笑。
她果然还不够心硬。
桓子澄不过是隐隐表现出了悔意,她立时就软了心肠。
简直无可救药。
秦素咧着嘴角,垂下了头。
“纵然蓁蓁不怪,可为兄却不能就此恕了自己的罪。”桓子澄的语声传来,不似方才qíng绪起伏,而是又恢复了平素的淡然:“从前,为兄一心想着拿下桓氏郎主之位,所思所虑者,皆是那些所谓的国事大事,却从不曾多去关注一下丢了的胞妹,甚至就连那假十三娘入府之后,为兄也从未多看过她一眼,就更想不到她有什么异常了。为兄……确实是做错了,错得厉害。”
他勾了勾唇,面色微寒:“如今想来,前世的桓氏惨遭大祸,这也许就是老天在施以惩罚,惩罚我桓氏不顾族中幼女受苦,对流落在外的族人不闻不问,只管自己安享富贵,委实愧对士族之名。我桓氏灭门,亦是……罪有应得。”
他这话说得极重,然听在秦素耳中,却让她心底里的那块坚冰,再度融化了几分。
望着裙裾上渐已消融的雪花,秦素再度轻叹了一口气。
如今提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活过的那一生,到底也是真正地存在过了,哪怕她重活一回,那些黑暗泥泞的记忆,亦无法抹煞。
此时再来追究过往,除了叫人心里发堵之外,再无别的作用。
前世已然远去,她,是活在当下的。
至少此时此刻,她还好好地活着,活得尊严骄傲,似乎,也能够感受到点滴细微的温暖。
此念一起,秦素身上的气息,瞬间便软了下来。
桓子澄侧首看向她。
她依然垂着头,从他的角度看去,只能望见她一角秀美的下颌,柔弱、纤细,就像飘落湖面的轻雪,似一阵风来,就要化去。
桓子澄的心再度钝痛起来。
前世的这个冬天,她……应该已经被掳去隐堂了罢。
他有些恍惚地想着,负在身后的手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这样大雪的天,天气这样地冷,也不知,他前世的小妹妹是不是穿得暖,有没有一口饱饭吃?那些隐堂的人,又是如何对待她的?
桓子澄闭了闭眼,将手按向朱漆栏杆,指骨泛起青白,面容有瞬间的狞厉。
自知晓她的来处之后,他便再也没去问过李玄度关于隐堂的种种。
在旁人眼中看来,他这是另有打算,却唯有他自己才知道真正的原因。
他其实……是有一点害怕的。
害怕触及前世时,她的命运。
她的命运越残酷,他的自责便会越深。
尤其是在这一世,眼看着她一步步挣扎着走到了现在,那种自责之感就会越发qiáng烈。
第1010章 无把握
“其实,我也曾经怀疑过的。”清弱的语声突地响起,是秦素开了口。
没有了方才的gān涩,惘然轻盈,是雪片落上湖面的声音:“在听了胡妪的第二次供述之后,我也曾经想过,为什么,俞氏要在阿蒲的身上,刺下与我相同的朱砂痣?只是后来……我却没往这上头想,因为,前世时,这件事桓家瞒得很死,根本无人得知。而这一世,你也从来没提过。”
说这话时,她没去看桓子澄,只目注着远处平湖,似是在向着那湖水自语。
桓子澄的视线也凝在那面湖水之上,语声沉寂:“我一直没和你提,是怕影响了你的心绪。陛下疑心极重,万一你表现有异,他必会派人盯你的梢,那就是陷你于险地了。再者说,此事……亦难开口。到底前世时,桓氏是负了你的。”
“这其实也不算什么。”秦素的唇角微微勾起,眼神却仍旧很空:“所谓士族,许多时候是利益为先的。我都懂。”
她确实是懂。
就像她理解秦太夫人一样,她也很理解桓氏的选择。
流配辽西,备受忌惮,彼时的桓家老郎主,大约是无暇去管一个丢失的女婴的,甚至很可能还要把人手都缩回来,就怕别人向男丁下手。
秦素再度勾了勾唇。
如果这不是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她一定会云淡风轻说上一句“命运使然”。
只可惜,她自己就是那个被命运推上悬崖的人,所以,她永远也不可能云淡风轻。
“从前的事,再也休提。”秦素开了口,语声不带任何qíng绪:“还是继续说阿蒲吧,就现在的这一个。”
前世所历,委实太过沉重,她真的一点都不想回忆。
以后的她,也可能会试着忘记,再试着提起,但现在,她暂且还做不到这一点。
那就先放下罢,将那一切都抛得远远地,远到时间堆叠成塚,留待他日祭奠。
望着秦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桓子澄无声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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