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知返刚从海边回来,行装简便,所带亲随并不多。他若是贸然安排朱八留在温家,容易泄露朱八的行藏,内院里还有伺候太后的宫婢侍从来去,人多眼杂,看见半生不熟的面孔时,想必也会留心甄别一番,朱八在这类缘由之下,决计也不会轻易留下。
李培南正在推测朱八的去处,恰好温知返领着两千禁军来提取朱沐嗣,给了李培南莫大的时机。李培南有意拖住温知返,暗地发出指令,派侍卫去催请父王动身。
李景卓去了温家之后,依照往例询问了太后起居、饭食等多种事宜,还曾沿着厨房、宅院、暖阁转了一遭,连看带问,当真刺探出了温家内qíng。仆从小心候着摄政王的问责,将诸多琐碎杂事一一禀告了上来,立即让李景卓听出了一条有用的消息:温知返对双亲事必躬亲,隔日便去城西温记取新鲜奶皮制造奶苏茶给太后及温夫人食用,除此外,鲜少外出走动。
李景卓由此想到,朱八或许藏在农庄中,温知返常去农庄,就是为了与朱八串通消息。他唤来侍卫嘱咐一番,qíng报随后被侍卫带回了世子府。
李培南走出唯吾院,布兵夜查温记农庄,手段之快,超乎所有人的反应。世子府骑兵手持火把彻查农庄,只说领王爷密令前来捉拿逃犯。藏在农庄地窖里的朱八听见外面动静如此大,又未接到温知返的任何指示,心知逃不脱本次的围捕,索xing把牙一咬,打算以死成全朱家寨的行事。他故意卷走农庄的一些细软,装作偷盗的样子,摸黑朝庄外的蓬蒿地里跑去。骑兵按照李培南的谕令,本想活捉朱八,胁迫他作为人证举报朱佑成,因此只是大声呼喝,并未放乱箭she杀逃窜的人影。朱八得了空闲,在蓬蒿地里点火,彻底断绝了骑兵们先活捉进而要挟的念想。
骑兵将烧焦的尸身抬回世子府,李培南请军医验明正身,听明抓捕qíng况,不得已放弃朱八这边的线索,转而又去严刑拷问了朱沐嗣一番。朱沐嗣仍是拒不开口,不写下任何对朱家寨不利的供状,还在地下室囚牢里苦苦捱着。
距离囚牢极远的地方,五梅在冰冷的地面上惊醒过来,突然醒悟到,他被宝儿的冤魂骗了。他记得受到了惊吓,和盘托出所知的一切,导致自己失去了等待朱家人来援的本钱。他越想越懊恼,又越想越怕,最后一头撞死在渗水墙壁豁出的尖石上。
五梅自尽的消息传到李培南耳里,已是夜深之时。他留在书房处置公事,吩咐埋了五梅,忙得彻夜没休息,难免对闵安防松了一些照看。
闵安溜出了世子府,只想着私下再见温知返一面。师父知道他的心思,从非衣那里打听到了温知返的身世qíng况,原原本本告诉了他。
温知返是温家收养的义子,传闻是温夫人去寺院参加斋戒时,一名眉清目秀的小和尚辛勤侍奉着,很得温夫人的眼缘。寺里的主持说qíng,将小和尚送给了温家做小僮。随后小和尚尽心伺候温家公、温夫人,种种行事与年岁相近的温仁大不同,显得少年老成。温家两位主人一商议,索xing收了温知返为义子,指望着他日后能帮衬到温仁。
温知返在温家接受骑she、文华教养,去了海边历练,此次回朝时已立下赫赫战功,使得温家声誉大盛。他做事进退有度,待人温和谦逊,从未留下一丝污名,闵安面对着这样声名中天的温知返,想让他认亲,找出他的真实出身、来处,势必是有一些困难的。
闵安挂念温知返的伤qíng,连夜摸出世子府,向温知返的亲随投递了名帖,请求拜见他。温知返正想着借闵安之手推动朱沐嗣认死,趁着夜色接见了闵安。
会客厅里烛影淡却,抻着温知返的面容更暗了,他不说话,坐在yīn影里看向光亮处,将闵安的局促尽收眼底。闵安低头看着手边揭开盖的茶水,直看到杯口不再冒出热气了,心底仍是烦乱,不知该怎样打破僵局。
温知返自始至终坐着,既不起身迎客,也不开口寒暄,像是对着一厅的空气在想着心事。温府的管家按照钟点进来续水,发觉水壶无用,gān脆拖长声音说了一句:“小相公深夜叨扰我家公子已是无礼,又这样gān坐着,不如回去罢。”他摆着手唤仆从打灯送客。
闵安急了,把盘桓了一晚的心里话问了出来:“你为什么不认我?”
温知返摆摆手,清退了众人,才喝了一口冷茶清喉咙,淡淡回道:“你是谁?我为何要认你?”
“哥哥当真不记得我?我是玄英啊!”
玄英,闵安的小名,这世上唯独两人会把它挂在嘴边,亲切地唤着,声声展现对女儿家的柔qíng。闵安猜想着,哪怕哥哥不慎磕了头忘记了往事,也不会忘记这个名字。
可是温知返的反应依然很冷淡。他抬手刮了刮茶杯盖子,发出呲的一声轻响,动作那么漫不经心,如同他对待闵安的态度。“据我所知,闵家公是坏在先帝的手里,明明是衷心报国的一个人,偏生得不到主人家的怜悯,用完了他,像是狗一样处理掉了。他的家眷儿女被迫乞讨,讨遍了大半个闵州,侥幸存留下来的,不过是一个儿子。若我是那个儿子,应该认得一些教训,绝不会再去效忠李家人,重蹈闵家公的覆辙。即使我不是那个儿子,也应该生出一根傲骨来,离得李家人远远的,手段高明一点的,还能转头对付李家人几次,让他们知道,就算是一条狗,也会有咬断人骨的本事——小相公坐在这里,与我攀亲,不去报仇,岂不是可笑得很?”
闵安抿住嘴一言不发地听完奚落话,脸上却未显出一点难受的神色来。他的心智很清明,不会因为亲人或是外人说上一些似是而非的道理,就能搅乱一片澄澈的心湖水。
温知返没听到答复,淡淡说道:“你回去吧,以后不要来了,你我立场不同,终究不便。”
闵安站起身作了揖,恭整说道:“小侯爷受家父冤案所激,生出一腔仇恨心思来,我能理会此中的艰辛。只是我要告诉小侯爷一声,谁为帝谁为臣,在我心里本是不在意的,我只看他是否为着老百姓考虑。这个道理很浅显,我相信小侯爷听得懂。先帝纵然有过激手段,处置家父一案时多有差池,但他本意是想压制官场动dàng,还给各地老百姓一个青天朗日,单看这一点上,我就不恨他。如今是摄政王持政,其政令手段比先帝更高一层,他与世子一心想革除贪赃枉法的风气,又正是维护百姓利益的举事,所以在这一点上,我又是支持他们的。小侯爷看我不屑,笑话我仇恩不清,任是说得‘在qíng在理’,也遮掩不了一个事实——朱家在背后促成楚州各地官员行贪,钱银滚滚转运,害的又是谁?又能从谁的身上搜出这些银子来?若是为了报仇,达到咬痛李家人的目的,就要盘剥百姓祸害百姓,这样的仇,我看还是不用报的为好!”他最后抬手朝着座上的温知返一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会客厅。
夜风冷,chuī得树枝弯腰。闵安虽说畅快说完了一番话,心底实则还是苦涩的。他知道这样一走出去,永远与哥哥没了回头的机会。他期待着哥哥能追来,看在往日qíng分上,会对他软语哄劝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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