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头丧气,拿凉白开清洗了好几回,上典膳厨去,找了梅子酒和麻油,就这么凉拌,味道最正。她去丽正殿的时候太子还没回来,小小的食盒搁在炕桌上,她不敢让人接近,自己巴巴地看着,看了近两个时辰。
天黑得透透的了,檐下开始上灯,隔着桃花纸看,恍惚的一排光晕升起来,升到和玺彩画下。那描金银的龙凤被灯一照,显出朦胧的美态,在寒冷的夜里,照旧光华夺目。
廊子上传来一串脚步声,槛窗就像皮影戏的舞台,光晕之下一个轩昂的侧影走过,后面跟了好几个虾腰的太监。她站起来迎出去,太子跨进丽正殿,轻飘飘乜了她一眼,一句话都没说。
主子爷心qíng不好,想必机务上遇事了。这两天忙得日夜不眠,他的辛劳可不比她少。太监们退出去,她上前支应:“主子,我回来了。”
他仍旧不说话,坐在宝座上翻他的陈条。在她几乎以为他不想搭理她的时候忽然出声:“昨儿一晚上飘在外头,高兴坏了吧?”
她温顺地答应:“还成。”
他从陈条上抬起了眼睛,“还成?几时回宫的?”
她说:“动身得早,巳时前后就回宫了。回来臣睡了一觉,睡到太阳下山才起身。”
他听后未置一词,可谁知道他憋得都快炸了。千算万算,算漏了霍焰也是男人,虽然老了点,但人家死了老婆,又没孩子,现在正是如日方中的时候,两个人在一间密闭的屋子里待了那么久……没发生什么事儿吧?
陈条是看不进去了,他只觉沉甸甸的,这回不好料理,霍焰不像楼越亭,论辈分他是皇叔,他做媒做不到他头上去。按理不应该担心的,霍焰不是那样的人,可男女间的事谁说得准。男未婚女未嫁,未嫁的这位过年高龄都二十三了,搁在外头谁要?只能给人做填房。
这么一想,太子觉得自己绿云罩顶,有些坐不住了。
“宿星河,你过来。”他招了招手,憋着坏的时候他一般亲切地称呼她为“星”,连名带姓地叫,就证明不打算委屈自己了。
星河抚膝过去,老老实实说:“臣在,主子您吩咐。”
太子爷顺了顺气道:“北军档子房,存放的是机要,外人不得入内?”
星河道是。
“控戎司和北军不属同宗,你入北军军营,算不得‘内人’吧!为什么你要进档子房?让霍焰和他的长史进去不行吗?”
星河明白了,这回又为这个较起劲儿来了。她舔了舔唇说:“臣……”
结果太子一声断喝,“舔嘴嘬腮,一看就是心虚。”
星河愣在那里,果然要挑你的刺,连你伸伸舌头都是罪。可她不能逾越,人家有使xing子的权力,谁让人家是主子呢。她歪着脑袋,掖着两手说:“您别着急,听臣把话说完。臣身负皇命,入北军军营是查案子去的,那间屋子里有臣要的证物,必须拿这个呈报十二司,才好定曹瞻的罪。臣独自前往,北军那伙人没谁买臣面子,只有请了枢密使,那间档子房才能开锁。十年的存档啊,装满一整间屋子了,什么样的文书有用,只有臣心里门儿清。可臣不能单独在那间屋子里呆着,边上得有监督的人,防着我窥探机密。我和枢密使同处一室不是我愿意,是职责所需,您能明白吗?好啦,您别再生气了,没谁会戳您的脊梁骨,说您的人和枢密使搞到一块儿去了,您就放心吧。”
这回她把他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太子竟然被她堵得哑口无言,这不合常理。
滴水不漏,逻辑缜密,越是这样,越叫人起疑。
太子拿手撑着半边脸颊,蹙眉打量她,“我竟然觉得你说得很在理。”
星河笑了,“可不嘛,本来就很在理。”
“不对。”太子摇头,“你是事先打好了腹稿的……说说你对霍焰的印象。”
她这会儿要说他温文尔雅、风度翩翩,摆明了是找死。可要是把人说得太不堪,又有作假的嫌疑,于是她说:“枢密使这人吧,似乎不好相处啊,臣和他共事,心里战战兢兢的。他瞧臣一眼,臣就怕自己哪里做错了,小时候读书面对先生,都没这么紧张过。主要还是年纪悬殊太大了,他要是再长我两岁,都能当我爹了,怕也是应当的。”
这下太子觉得比较中听了,还算是句人话。不过宿星河心眼儿太多,谁知道她是不是有意挑他爱听的说。
太子决定反其道而行,“其实这人并没有那么不好相处,不过沙场上历练久了,再难改那硬脾气罢了。他身手好,功夫俊,你是没见过他练兵的样子。”
星河说:“不不不……再俊能比得上咱们主子?我不信。”
太子听后浑身都透着舒坦,含蓄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徐娘半老,还风韵犹存呢……诶,你的意思是想得空去看他练兵?”
一位武将,最吸引人莫过于校练场上气壮山河的样子,是个姑娘都能给弄得五迷六道的。她要是想去,那是绝对不成的,太子预先就否决了,“校场上的人都脱了衣裳cao练,你去不合适。”
星河斜眼瞧人,分明不信,嘴里还嘟囔着:“我也不是没见过没穿衣裳的男人,主子在我跟前不就光过膀子……”
结果招来了太子好大的不满,“混账,你拿我和那帮野泥脚杆子比?”
星河讪讪不敢说话了,也是的,人家一身糙ròu,他一身jīngròu,能一样么!
她耷拉着脑袋,耷拉着眉眼,就那么戳在眼窝子里,不见不放心,见了又置气。
太子想起昨晚上的熬心熬肺来,十年,整整十年,东宫里就没缺过这个人,抽冷子说她不在,他还怔了好一回。上哪儿去了?想起来了,出城上北军营地去了。不是她一个,带着千户和番子,还有枢密院的大人物,霍焰。其实见过霍焰的人,十个有九个会觉得他“后生”,年纪确实不小了,但身形和脸却像定住了似的,十年前回京是什么样,十年后依旧没有改变。如果哪天要和不知根底的人相亲,骗人说他三十,人家肯定也信。起先说她和霍焰同行,他倒是很放心的,可后来问了随行的禁卫,说宿大人和枢密使一块儿进了档子房,一呆就是半个时辰,太子爷就彻底按捺不住了。
要不是国事巨万,他非得提前回来拷问不可,问她有没有动歪心思,看上人家,或者说有没有gān禽shòu不如的勾当,qiáng行勾引人家。总之就是不放心,这人搁在哪里都不放心,收在东宫收不住,放出去又怕她移qíng别人——虽然她从来没在他身上动过qíng。
太子左右不是,七上八下。不甘心,还得试探,于是长吁了口气道:“其实我有个想法,想同你说,不知你怎么样,会不会生气。”他一面下饵,一面察言观色。
星河嗯了声,“什么事儿?”反正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太子犹豫了下,袖笼中的双手慢慢紧握成拳,脸上还是笑模样,“说句实话,你这么大年纪的,出了宫也不好找人家。原本有个楼越亭,可惜楼将军如今有了下家,等不了你了。你瞧……霍焰这人成么?有房有田有功名,人也生得不赖。要是你有这个心,等找个机会,我同皇上说清了咱们的事,请他给你指门婚。别说你还是huáng花丫头,就是真和我有染,配他一个鳏夫足够了。”说着又换了个忧伤的语调道,“你看你在我宫里这些年,我什么都没能给你。青chūn在我这儿蹉跎完了,我得给你想好退路,也不枉咱们相识一场,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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