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长叹道:“苏家的大郎,是个好孩子。”
当然,阿昉他当然是个好孩子。九娘qiáng压下泪意,低下了头。
酉正三刻不到,孟家的三妯娌带着六娘七娘九娘,拜别了老夫人,登上西角门的两辆牛车,往州西瓦子而去。东角门也缓缓驶出两辆牛车,其中一辆上只有四娘一个人,心中七上八落,忐忑不定。
这一夜汴京十大勾栏瓦舍,家家客满。州西瓦子请了最有名的杂剧团“玉郎班”上演杂剧《目连救母》,全场一千多个座位,早早就卖完了。寻常杂剧团,四五人而已,这家玉郎班却有十二三人上台出演,行头布景,jīng巧罕见。平时不是宰执亲王宗室人家的红白喜事,还请不动他家上场。
陈太初跟着母亲魏氏等在车马处,他看着远处,旁人却都在看他。州西瓦子的两位女执事陪在魏氏身边,也脸上有光,笑得格外热qíng。
远远地见孟府的牛车来了,陈太初握了握拳,迎了上去。魏氏看着儿子立刻挺得更直的背,心里轻叹了口气道了声傻孩子,更是发愁了。
孟府女眷们身穿素色褙子,头戴帷帽,跟着两位女执事,从州西瓦子贵客专用的一扇侧门进去,上了一座只容两人并行的红木楼梯。
九娘跟着众人上那楼梯走了不过十几步,眼前一亮,到了一个小小平台上,两侧都用湘妃帘遮了,前方轻纱垂落,二十步开外正是演出高台,同这小平台差不多齐高,台上坐着一人正在说着什么。女执事便带着众娘子停下来看一看,顺便介绍起今夜杂剧会如何jīng妙。
六娘透过两侧的竹帘仔细看了看,回头赞叹道:“州西瓦子名不虚传,别具匠心,你们看这下面是整层挑空的呢。”
七娘九娘凑过去低头一看,果然,整层二楼,挑空而建,三面合围朝向高台,她们所站的平台,是东长廊南长廊的转弯处,却和两侧隔绝了开来。那一楼大堂之中,已经坐了六七成客人。更有那提着篮子卖gān果绿豆水西瓜的小童往来吆喝,也有卖茶卖香的妇人,来回走动。
七娘仔细听台上那人似乎正在讲魏吴蜀三分天下,便捅了捅九娘:“台上那人必定是霍四究!霍四究说三分最最有名!”
九娘留心听着,那人却咿咿呀呀唱了起来。可惜外头声音嘈杂难辨,哪里听得出台上那人唱些什么。
这时身后一人温声道:“的确是霍四究,正说到刘备娶亲,在唱《子夜四时歌》呢。”九娘一回头,见是玉面微红的陈太初,就笑了:“都说练武的人耳目格外灵敏,表哥你连他唱的什么都听得见,真有这么厉害!咿?你在这里也看得清台上那人的模样吗?”
陈太初笑道:“看得清楚也听得清楚。”
台上那人正用吴语唱到《子夜四时歌》的最后两句:“我心如松柏,君qíng复何似。”想到那前面几句唱词,昏暗中陈太初的耳朵都红了,他垂了眼,不敢再看随众人又登上楼梯的九娘。方才不过一眼,就记住了她今日穿一身牙白细纱半臂配十二幅挑银线湘裙,披着鸭蛋青荷花纹披帛,细腰盈盈一握,和儿时圆滚滚ròu乎乎的样子天差地别,虽然比自己还矮一个半头,却已是袅娜少女羞岁月无忧愁的小娘子了。
啪啪两声,台上那人唱完后,左右击了云板,这说史就算结束了。七娘一听云板声,在楼梯上就停住脚,忍不住回头去张望那高台。九娘不提防撞在她身上,一个不稳,就往后仰。
陈太初正想伸手去接,又犹豫着竟不敢伸手出去。九娘却已双手拽住楼梯栏杆,稳住了身子,小声责怪七娘莽撞。七娘赶紧让了一步,笑着将她扶了上去。
众人上了三楼,却站在一条长廊之上,长廊一侧高挂湘妃竹帘,另一侧却是一排房间。那高台,却不见了。
两位女执事引着魏氏和众人进了那高挂了“陈府”木牌的房间。八扇素屏后,长长一张楠木桌,八张官帽椅一字朝着窗子排开。桌子上各种点心瓜果蜜饯一应俱全。
七娘眼尖,笑着走到桌子对着的那十二幅万字雕花木窗前,推开窗,果然窗下十步外,就是那高台。
女执事笑着说:“小娘子真是聪慧。”六娘九娘跟到窗口一看,也啧啧称奇。她们刚才在二楼已经觉得这里很有意思,想不到三楼更巧夺天工,只有一面墙和二楼连着,整层都凭空朝北搭出去近三四丈,靠下面十二根顶天立地的黑漆大圆柱撑住,整个三楼就悬空在瓦子的全场中心。
七娘跳了两跳:“这楼不会塌吧?”众人都笑骂她起来。程氏瞪她一眼,气得要命。这死丫头眼看着两几年慢慢懂事了,可关键时刻总是扶不起的阿斗。昨天自己去苏府和姑母提了提,想把七娘嫁给苏昉,可姑母却说表哥要让阿昉自己选妻子。苏昉能看得上阿姗?唉!眼看魏氏是替儿子挑媳妇吧,她竟然躲懒不肯去帮忙!这丫头心心念念想着燕王,还以为旁人都看不出来,可也不想想那位是她能肖想的吗!
魏氏招呼众人团团坐了,瞥着儿子只守在外面廊下,就忍不住想叹气。那两位女执事上来正式见了礼,就去将那十二幅雕花木窗通通取下来,又将上面的轻纱掩下来。众人见眼前开阔,那高台一览无遗,纷纷赞叹瓦子想得周到。
女执事便笑着谢过众人,告退出去,自有那侍女上前奉茶。
不一会儿,那高台上又响起两声云板,渐渐外边的嘈杂都歇了下来。隔着轻纱,整个瓦子里那些琉璃灯一一熄灭,只留了些廊灯,昏昏暗便于客人走动。高台周围的八盏琉璃灯,越发璀璨亮堂。周遭冰盆里的雾气缭绕,更引人注目。
“虽未见先声夺人,只这光影一项,就远胜过其他杂剧班子了。”吕氏轻声赞叹。
这时一位侍女进来,靠着魏氏说了几句。魏氏笑着问程氏:“外子在隔壁,听说当年落水的九娘也在,想叫她过去说几句话,要不阿程你陪着九娘同去?”
程氏一怔,随后大喜,笑着说:“都是自家骨ròu亲戚,九娘也大了,自己去就行,我还是陪着嫂子看戏吧。”连冰山太尉也要相看一下!魏氏原来看中了九娘!
她心里的算盘啪啪打得飞快:虽然七娘死脑筋,可要能靠九娘赚一个衙内女婿,也是好的。有了这门亲事托了底,七娘的亲事就能再往高处走,说不定嫁个宗室也有可能。正好让青玉堂看看,他们那鼠目寸光挑挑拣拣,可比得上自己。就算是庶出的女儿,自己这宰相表妹肚里也能撑船的气度,连衙内都没给七娘反而给了九娘呢!汴京城任谁都得翘起大拇指夸一声贤惠淑良!最好今夜一过,陈家就把糙帖子下了。
程氏笑眯眯地看看吕氏。吕氏只当没看见,反正文武不婚,她的六娘,不可能嫁去陈家。杜氏得了丈夫的转告,虽然惊讶于魏氏竟然会顾虑九娘不喜欢陈太初而改口,但她一贯稳重小心,就也不提这茬。只是感叹魏氏果然太少出门,这汴京城哪里会有不喜欢陈太初的小娘子?只是九娘年纪太小还懵懂不知而已。
九娘虽然也吃了一惊,听了程氏的话,便起身朝魏氏及程氏她们请罪。魏氏笑着安慰她:“去吧,你表叔看起来凶,其实最和蔼不过的,你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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