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檀的随从们吓了一跳,赶紧上前骂了起来:“眼珠子都不带也敢在这里横冲直撞!可看清楚是我家鲁王殿下!竟敢污脏了——燕王殿下万福金安!”
雨中泥地里哗啦啦跪下去一片人。
赵栩缓缓带马回转过来,看着路边的赵檀:“原来是四哥,对不住了。”
堤岸下头四个随从抬着一杆檐子慢慢走了过来,大油纸伞下面,三公主赵璎珞正朝他们张望着。
赵檀低头看了看下摆的泥水,抬起头笑道:“六弟不是陪在爹爹身边的?怎么跑这里来了。”
檐子在路边停了下来,赵璎珞笑盈盈地道:“难道六弟也是来钓鱼的?”
赵栩眼光落在檐子一边面色恭敬的驸马都尉田洗身上:“听说田驸马要去秦州做监军,三姐这是走了吕相的路子?”
赵璎珞面色一沉,冷哼了一声:“你开封府府尹怎么做起皇城司偷jī摸狗的勾当来?可别构陷了我们,我们哪里比得你,结jiāo的都是朝廷重臣的子弟,又最会讨爹爹的欢心。”
赵檀打着哈哈道:“还没恭喜六弟呢,听说娘娘要给你娶契丹那位越国公主,真是艳福不浅啊。五弟这招还真高啊。看来皇太子一位非他莫属了。”
赵栩眉头一立,手上一拉,马长嘶几声,原地四蹄翻飞,一片泥水乱飞。赵檀和赵璎珞面上都被溅了少许,两人大怒,刚要喝骂。
“四哥妄议立储,是想御史台明日弹劾你么?”赵栩冷冷地斜睨了两人一眼:“六郎先告辞了。四哥你腿脚不便,走路还请看好脚下,别走歪了。”
雨中众骑远去,赵璎珞将手中的帕子狠狠地掷在泥泞里:“看他还能神气多久!老五会放过他才怪!”
赵檀劈手将随从手里地油纸伞打翻在地,又对他拳打脚踢起来:“你是猪吗?挡也不会挡一下!你脖子上长的是摆设?!蠢货!主rǔ仆死懂不懂!一帮饭桶!滚!”
众随从跪倒一地,雨更大了。
远远的,看到西岸那片芦苇丛。几个随从互相看看,赶上去伸手用力勒住赵栩的马:“殿下!请回吧!今日有雷,万万不能下水!”
赵栩却将缰绳一扔,喝道:“你们全都留在此地!不许跟着!”飞身跳下马,就沿着西岸拔足飞奔而去。
十几个随从用手撸了把脸上的雨水,下了马,等在原地,站得似长枪般笔直,看着赵栩扔在地上的蓑衣,沉默不语。
赵栩一路狂奔,芦苇丛近在眼前。
他奔下堤岸,穿过密密的垂柳,当年那片糙地仍在,糙地上的积水已没过靴面。
赵栩呆呆站了会儿,往糙地上躺了下去。不一会儿,大雨忽低变成雨丝,渐渐停了,天色依然昏沉,凉风习习,沉云散去,日光未出,却有半轮渐盈凸月,毫无预兆地挂在金明池上头,又照水面,又照人间,又照心上。
赵栩猛地站起身来,只觉得胸口剧痛,实在难忍,朝着水波dàng漾的金明池大喊起来:“阿妧——阿妧——阿妧——”
几只野鸭被他嘶哑的声音吓得从芦苇丛中飞了起来,落在池中,展开羽翅,划了几下水。
赵栩扒拉下靴子和外衣,往芦苇丛中走去。这天色明明不是黑夜,在他眼中却比黑夜还黑。他在水中走了十多步,终于一头扎入水中,奋力向那中心的小岛游去。
他每一下没入水中,似乎都看见自己那年在这片水中终于拉到她的小手,看见自己在这片水里紧紧抱住那个小人儿给她渡气。看见自己奋力将她托出水面,看见自己抱着她穿过那芦苇丛,看见她闭了眼没了气息时自己吓得肝胆俱裂。看见自己恶狠狠地拍着她的脸命令她不许死。可他每一次在水中睁大眼寻找,只有水糙摇曳,还有他自己散落在水中的长发纠缠不清,乌黑一片。
赵栩浮出水面,感觉肺在燃烧。原来有些事,还没来得及问没来得及说,已经不得不结束了。她所yù所求,说得清清楚楚。家人和睦,爹娘亲切,安稳静好,她把嫁作陈家妇说成她的贪念。
家人和爹娘,这些由不得他,他给不了。他能给的,却不是她要的。他费尽心机,埋的伏笔,虚位以待的燕王妃之位,不过是他以为她想要的。
他伸手掏出怀中的一物,扬起手,远远一掷。一枝白玉牡丹钗在这白日的凸月下划出银线,嗖的落入水中。
赵栩默默看着,又一头扎进水中。半晌后气喘吁吁地浮了上来,手中握着发钗,又奋力朝岸边游去。
他筋疲力尽地爬上岸,脚上已伤痕累累。
坐在糙地上的赵栩看着自己手里的牡丹钗,又小心翼翼地放回怀中,从颈中拉出一根红绳,垂眸看着。
一颗细细白白的rǔ牙,被穿了眼,紧紧绑在那红绳顶端。
赵栩的手指轻轻摩挲了几下,又将那红绳放了回去,站起身来,才觉得脚上疼痛难忍。
他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朝来时路走回去。他还有事要做。
阿妧,对不住,你不思量,我自难忘。我是断然不肯放开手的。芙蓉池弃簪后,我赵六早已经不只是无赖,还是个不择手段的小人。
※
夜里的长chūn殿,青铜仙鹤缓缓吐着香,朱漆立柱边的琉璃立灯光彩流溢。宫女们静立案后,殿上的乐官们正笙乐齐鸣,舞姬们如风拂杨柳,软若无骨,水袖扬起如彩云漫天,落下如流水潺潺。
一曲舞毕,身穿绛纱袍,头戴通天冠的官家举起酒盏,两侧的宰臣、亲王和分班而坐的众臣,坐在西面的契丹使者、使副,还有身穿紫色全枝花团衫的越国公主,随着班首高唱“三拜——!”齐齐向官家行礼。
舍人出列宣布敕赐越国公主窄衣一对,金蹀躞子一副,金涂银冠,靴,衣著三百匹,银二百两,鞍辔马。
越国公主耶律奥野出列跪拜谢恩,说一口流利官话。鸿胪寺的通事传译竟没机会开口。
官家笑道:“公主不必多礼,明日皇后延福宫设宴,看来公主无需带传译了。”
耶律奥野笑答:“多谢陛下和皇后厚爱。愿契丹大赵永续盟约,世代jiāo好。
舍人又宣读了给使者、使副的敕赐。待他们谢恩后,宣赐茶酒。众人喝了茶酒后三拜万岁。阁门使殿上前侧奏无事,官家便起身,鸣鞭返回大内去了。
官家离去后,长chūn殿上气氛顿时活泛起来。吴王笑着上前拱手道:“公主,请跟五郎来见见我三叔和六弟吧。”
耶律奥野眼睛一亮:“崇王殿下还没走?吴王殿下说的六弟,是那位倾国倾城,书画双绝的燕王殿下吗?”
赵棣点头笑道:“三叔正和我六弟在说话呢,公主所料不假,我六弟不但书画双绝,还jīng通骑she弓马,这世上,没有他不会的事qíng。”
东侧宗室亲王席中,崇王赵瑜正和赵栩在和老定王说话。老定王脸上的褶皱更深了,扶着两个内侍,jīng神尚可,就是眼皮耷拉着,睁也睁不开的样子。他见赵棣带着耶律奥野远远从殿里走过来,微微抬了抬眼皮,对赵栩说道:“离契丹人远一些,别出什么妖怪事。明日你去延福宫露个面就来大宗正司,替我办些事。”赵栩笑着躬身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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