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揣摩过,南迁一事恐怕是老太爷临终前就定下来了,但婆婆从宫中一出来就知会全家上下,她们才知道过云楼这两年原来已经陆陆续续搬空了一半。她摇了摇头:“公主殿下是来问崇王的事吗?”
“是的,还请你不要瞒我,不几日我就回上京去了。”耶律奥野道:“他究竟怎么死的?”
九娘凝视着她,这才隐隐看出她敷了粉,眼皮还有些肿。想起落英潭边她和崇王合奏,明明心意相通,如今却yīn阳相隔,九娘心中更是感慨。
“崇王殿下乃服毒自尽的。”九娘轻声道:“他毒害了先帝。”
耶律奥野定定地看着九娘,半晌才点了点头,眼中微湿:“他——可有提到过我?”一颗心原来可以碎好几回,听到他死讯时摔碎了,拼拼凑凑捡起来,见到他棺椁又碎一回,此时,竟然还能碎一回。
九娘不忍看她,转念犹豫了片刻,垂眸道:“殿下有念一句:辜负秾华过此身。”
两人静静地坐着。许久,耶律奥野才轻声道:“任是无qíng也动人,也动人。”
九娘抬眸看向她:“公主请节哀。”
耶律奥野深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叨扰了,多谢你。我也不瞒你,今日huáng昏,我才得到信,女真背信毁约,完颜氏的二太子、四太子两路夹击,我契丹huáng龙府两天前失守。大赵明日应该就会收到军报。”
九娘吃了一惊:“huáng龙府在哪里?”她虽然也略知契丹国事,对这个却不了解。
“huáng龙府离我上京虽然还有千里,但女真骑兵——”耶律奥野上前一步握住九娘的手压低了嗓子道:“我虽然不知道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看这几天大赵朝中和坊间传言,恐怕新帝还是要禅位于燕王的。燕王待你,别有不同。若是能够,还请九娘念在往日我对你六姐有过仗义执言,替我契丹和燕王说上几句话。”
不等九娘答话,耶律奥野又道:“女真不同于我契丹。我耶耶他只恨自己不是赵人,大赵契丹近百年相安无事,契丹也绝无雄霸中原的野心。还请燕王殿下想一想唇亡齿寒的道理。”
九娘一凛,皱起了眉头。牵涉到女真和契丹,恐怕朝中更忌惮契丹多一些。赵栩也一直提过身为大赵子孙,当为中原收复燕云十六州。
“若能见到他,我定同他说。”九娘福了一福:“九娘送公主出去。”
※
又过了三天,朝中和坊间传言更甚,倒没有人再弹劾苏瞻了,都说新帝守灵,太过劳累,听政了半日,晚间不等到召对,就已病了。
赵梣的确在福宁殿寝殿里起不了身,肚子疼得他满chuáng打滚。向太后看着院使,难掩焦急的神qíng。
院使小心翼翼地回禀:“启禀娘娘,官家怕是前几天腹中空空,这几日吃多了才——”
向太后沉下脸,转头吩咐:“把福宁殿的司膳典膳都传了来问话!”
赵梣竭力伸出小手,拽着向太后的袖子:“娘——娘!不——不怪她们!”
向太后看着他小脸都疼皱了,伸手用帕子替他拭了拭汗:“十五郎心慈,是好事,可规矩是规矩,若纵容了一个,宫里就乱套了。”
福宁殿前殿中,人头济济,正在夜间召对。平时官家坐着的御座空着,太皇太后坐在御座左下首,吴王赵棣静立在她身后。定王坐在右下首,赵栩站在旁边,听着枢密院的朱相侃侃而谈。
苏瞻皱着眉头,二府其他几位相公、枢密院的几位院事和六部的几位侍郎也都凝神听着。三衙的各位都指挥使也都在。
张子厚拢着手,有些走神。按估算,他去秦州的手下应该有人抵京报信了。
第184章
两日来,无论是垂拱殿早朝、后殿再坐还是夜间召对,众臣说得最多的就是契丹女真一事,渐渐分了两派意见,以枢密院朱相为首的主战派提出趁机联合女真,攻打契丹,收复燕蓟。以苏瞻为首的主和派提出遵守澶渊之盟,派使者往前线调解,促成女真契丹坐下和谈。主和派里又有像谢相这样主张应帮助契丹攻打女真的。
赵栩得了九娘送的信,细细读了几遍,有些不服气,心里对苏瞻不免好奇。幕僚们整理后的密报和建议送到他手里,也只比耶律奥野晚了大半天。他心里已有了定论,想着肯定不能帮女真打契丹,没想到张子厚却赞成谢相,力争应该出兵攻打女真。他便也不出声,留神听着二府各部官员们能争论出什么新花样来。
福宁殿素幔无饰,其他一如往昔。青绿古铜博山炉静静立在金砖上,冷冷清清,无一丝氤氲。往日官家常用的龙涎香,因太皇太后不喜,司设女官不敢再用,特意从奉宸库里领了十来斤莺歌绿伽南香,用三佛齐王国来的锡制雕花大盘盛了,放在殿内,整日里满殿奇香,萦绕口鼻。众臣也因此个个jīng神抖擞,说话的声音都比往常大了许多。
“臣力主和女真结盟共灭契丹!收复燕云十六州!”朱相因面色发红,语气激动,掷地有声。朱纶此人,办事细致周密,谨守礼仪重规矩,会站在太皇太后一边不足为奇。赵栩自从知道他奉太皇太后旨意,调用侍卫亲军步军司去劫持舅母魏氏一事,就对他十分戒备。
“后唐无耻,割让燕蓟等十六州给契丹。列位臣工难道忘记燕云十六州于我大赵之意义?忘记了兴国年间,太宗北伐契丹未果,在高梁河中了箭,伤心而归?忘记了雍熙年间岐沟关大败死伤者壅塞沙河?!忘记了德宗时候澶渊之盟的耻rǔ?契丹如今每年索岁币银二十万两绢三十万匹,如今有机会一雪前耻,收复燕蓟,苏相却一再反对,太过怯懦!”朱纶实在不满苏瞻气定神闲的那幅模样,也顾不得忌讳了,索xing大开大合直bī苏瞻。
他的每一句话,都说得众人面色剧变,大赵建国以来,这燕云十六州,就不太能提。大赵契丹结盟,虽是兄弟国家,可总是家里有点钱的哥哥往弟弟家送钱,还越送越多,这人心里总膈应得难受。虽然成宗和先帝都和契丹寿昌帝神jiāo已久,但众臣被朱纶这几句重话说得实在戳心戳肺。三衙的几位都指挥使更是面露不忿,跃跃yù试。
张子厚抬起眼看了看苏瞻。见苏瞻依然不急不躁,毫无怒气。他对苏瞻最是了解。苏瞻向来保守,当年新旧两党相争,他年纪尚轻,却已经是司马相公的得力心腹之人。他在朝堂上极善引经据典,却又不死板,还常去农田村县,数据扎实严谨。好几项新法推行了不少年,都半途终结在苏瞻手里。朱纶急切了,反而不妙。
张子厚意外的是,燕王明明是锐意进取之人,武艺谋略有太祖之风,即位后理应挥兵北上,联合女真攻打契丹才对,竟也会反对趁此机会攻打契丹。想起那夜陈家屏风后出来的那位孟氏九娘,眼中锋芒毕露难掩激愤,能指出苏陈联姻的几处关键点都出自他的手段,还立刻明白了他的后手,更不似普通女子只会哭哭啼啼瞎闹腾,的确称得上心思敏捷胸有丘壑。他不自觉地伸手指压了压眉心,只希望燕王不是受了她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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