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又转向定王,拭了泪:“皇叔,若是五娘不肯见谅,容不下我,我原本也没两年好活了,不如早些去见成宗,这大赵宗室万里江山就都由皇叔和五娘做主,只盼你们好生照顾十五郎!”
赵栩眉头微微一动,太皇太后竟以命相胁!娘娘担不起不孝二字,皇太叔翁担不起擅权罪名,看来只怕依然会功败垂成。
向太后咬牙不语,她虽有bī走太皇太后之意,却无应变之能,被这番话压下来,竟无言以对。
定王长叹一声:“好了,你们婆媳二人,向来和睦,何必如此。如今西夏大军直bī京兆府,两宫若再不和,你们叫二府如何是好?这政事如何决断?不如在此立约,太皇太后日后不可再擅自调兵,有京中十万禁军效忠陛下,何惧宫中安危?还有,皇城司不如jiāo给太后掌管,也好让她安心。”他早看懂赵栩暗中的手势,能争一分是一分,赵栩眼下不能出宫开府,他母子三人毫无屏障。近万大内守卫者里,殿前司将领虽然大多偏向赵栩,可皇城司和入内内侍省却是很大的麻烦。只凭赵栩会宁阁里的几十号人,一旦出事,毫无自保之力。若能把皇城司从太皇太后手里夺过来,那就踏实许多。
太皇太后却毫不犹豫,慡快应了:“就按皇叔说的办,日后调用三衙,老身必知会中书和皇叔,也一并告知五娘。皇城司便由五娘掌管,日后jiāo还给皇帝就是。五娘,你可还有心结?若心里还难受,那老身给你赔个不是。”
向太后颇为意外,随即掩面大哭起来:“妾身不敢!求娘娘垂怜!十五郎适才又发起热来,却无人能出入福宁殿,连取药都不能!若有个三长两短,五娘怎么向先帝jiāo待?”
太皇太后大怒:“哪个大胆的狗东西,老身再三jiāo待好生照顾官家!”她气得双手发抖,若是赵梣因此出了事,她再低声下气,恐怕也没法挽回局面。年事已高的她连续十几天日夜cao劳,qiáng压着丧子之痛,竭尽心力,全靠参汤吊着,今日先受制于张子厚,再连续被定王和向太后气得不轻,此刻再也压不住血气翻涌,只觉得头目森森,眼冒金星,一个站立不稳,竟迎面栽倒在向太后身上。
向太后大惊:“娘娘——娘娘!”赵棣哭着扑了上来:“御医官!快宣——!娘娘娘娘——”
后阁里乱成一团,有人欢喜有人忧。张子厚暗暗在心里喊了声: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这不该死的已经死了三个,这该死的也死了两个,死而复生的,也有一位。剩下那老而不死的,菩萨还是赶紧收了吧。他看向赵栩,见赵栩面上yīn晴不定看不出喜忧。
直到午后,侍卫亲军步军司的jīng兵才依次退出皇城。还在东华门附近的酒家茶坊里的京官们,更是各自揣测宫中怕是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到了huáng昏时分,汴京市井坊间不少消息灵通的人都已经听说了苏瞻罢相,秦州失守,陈青暂缓出征的几件大事,很快一传十十传百,百姓人心惶惶。
夕阳影里东风软,百万人家起炊烟。后院廊下突出的一方木台上,阮玉郎一袭玄色道袍,背倚廊柱,正垂首在手中一支dòng箫上刻字,他左手握着的紫竹箫身滑泽节匀,看起来宛如白玉搭在紫玉上。他持着刻刀的手极稳,箫身上的“如梦懒思量”五个小篆字已将近完工。这一句词字字急回疾下,笔致玲珑,舒卷自得,深得琅琊台刻石的秦代李斯篆书的字意。
小五轻手轻脚走到廊下行了一礼,不敢说话,静静待他刻完最后一笔。
阮玉郎轻轻拂去身上细碎竹屑,转了转dòng箫,仔细端详了片刻,叹了口气:“如何?”
小五轻声禀报完毕,又补了一句:“大郎和婆婆刚刚到家,莺素几个在服侍他们梳洗沐浴。赵栩的人着实了得,要不是高似出手,只怕一个也回不来,已经惊动了开封府,这里恐怕也不能久待。”
阮玉郎看向夕阳,眯起了眼:“晚饭前就走,去城南,那边已经熬好了婆婆爱喝的汤。大郎这次也吃了不少苦啊。”又微笑道:“田洗竟然未能尽功,看来我小瞧了赵栩啊,这孩子,有些意思。陈青——张子厚——”
他摇了摇头:“高似既然肯出手帮忙,咱们也少不了帮他一把还个人qíng。对了,小五,你可知道这天下人都是什么人?”
小五一愣,他熟悉郎君,有时候郎君问话,并不需要他答,何况这问题,以前郎君也问过,说什么为利来为利为往的。他抿了抿唇,没开口。
阮玉郎试了几个音,看着院墙边榴花胜火,笑道:“天下人,不是聋子,就是瞎子。”
他看着小五一脸的拜服,叹道:“这天下人,只信两句话。一句,是朝廷说的,朝廷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句呢,是旁人说的,众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至于他们自己,看不清也听不见。那读了些书的迂腐之人更甚,尤其会推波助澜,还自以为耳聪目明。眼下,是要用天下人的时候了。”
小五若有所思,郎君胸怀天下,必然是有他的道理,他只管去做就对了。忽地听到后边穿来急急脚步声,小五笑了:“大郎急着来拜见郎君了。”
阮玉郎面上露出柔和之色,侧过身来。
赵元永急匆匆地奔了过来,湿漉漉的长发在身后甩下一连串水珠,匆匆行了礼,站到阮玉郎身前,看了小五一眼,咬了咬牙,大声问道:“爹爹!你没有勾结西夏人打我们自己!对不对?”
第198章
夕阳越过粉墙, 透过榴花, 流连忘返在廊下, 轻抚在赵元永小小的jīng致面孔上, 他沐浴后的脸容绯红, 玉瓷般的肌肤上一层细细绒毛, 被夕阳染成金色, 瞳孔中似乎也泛起了一片金色海洋。
阮玉郎细细看着他, 柔声道:“大郎瘦了许多啊, 多亏有你照顾婆婆,我家大郎长大了,可生气爹爹不曾去救你们?”他微微笑了起来, 带着些歉意, 眼角的细纹皱了起来,眼波浟湙潋滟,朝大郎伸出手:“来。”
赵元永小胸脯剧烈起伏了片刻,眼中渐渐湿了,猛地扑进阮玉郎怀里, 小手紧紧搂住他的腰,死死揪着他的道袍, 背脊抽搐着, 哽咽道:“我不怪爹爹, 爹爹不能来。”
阮玉郎轻抚着他湿漉漉的长发,眼中闪过一丝异彩,柔声道:“不要紧, 你看着啊,过些日子,那些人个个生不如死,悔不当初。”
赵元永在他怀中僵了僵,片刻后才闷声问:“爹爹,我们才是好人对不对?我们拿回自己的东西,给翁翁、太翁翁、婆婆一家人报仇,天经地义对不对?”
阮玉郎的手停了一瞬:“自然如此。”
赵元永慢慢松开他,整了整衣裳,跪坐在他面前,仰起小脸:“爹爹,你会和西夏女真一起打大赵吗?会让百姓受苦吗?”
阮玉郎深深地看着他,似乎要将他心里那不该有的萌芽拔除。他淡然道:“大郎,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西夏和女真,没有爹爹也会攻打大赵。”他伸出手中的dòng箫,指向院墙边的榴花:“蜜蜂总要采蜜,虎láng总要进击,挡不住。我们能做的,是利用他们得到最大的利益。当年秦国一统天下,也是如此。等我们拿回这江山,总有一日也会再和西夏女真为敌,弱ròuqiáng食,天道轮回,没有是非好坏善恶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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