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喟叹道:“他只是看透人心罢了。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百姓们有多少人读过圣贤书能看得明分得清?亦步亦趋,人云亦云者众多。西夏攻下秦州,百姓人心惶惶。张理少您想想,那马群受惊,可有一匹马会不随着马群狂奔?高似、秦州、陈元初,种种事,都是为了激起朝臣哗然,汴京民变。虽然朝中他不曾得逞,未能将表叔定罪。若是群qíng激愤,民乱找上陈家,表叔又该如何应对?何况,阮玉郎的目标,应该是激怒六哥。”
张子厚眼皮一跳,忽地想起来最近几日燕王的反常之处,置之死地而后生?殿下难道早就预料有这样一日?他是想将计就计?
“开封府早间抓了一些带头闹事之人,不少都是官宦人家的子弟,又很难定罪,他们大多不直接动手,都靠一张嘴煽动无知百姓,且熟知《大赵刑统》。开封府少尹担心民乱愈演愈烈成为民变,才入宫禀报的。”张子厚聪明一世,却也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难题。
九娘并不惊讶:“律法,难以责众。阮玉郎早有预料。百姓打百姓,只是乱,不牵涉朝廷各衙门,二府是否不肯出动禁军保护这些遭殃的百姓?”
张子厚点头不语。今日开封府少尹还被朱相吕相训斥了一番,一旦出动禁军,引发京城民变,直接对着开封府或皇城来,难不成全部抓起来治罪?哪里有这许多牢狱关这些人,还是直接就地杀了?
“你说,我能做什么?”张子厚站起身,大步走到九娘跟前问道:“你要我做什么?”
九娘站起身斩钉截铁地道:“九娘有三请:一请张理少拦住殿下,不可意气用事。二请借给我一些人手,随我去陈家把表叔表婶安然接出来。”她抿唇看着张子厚,犹豫了一下。
张子厚笑了笑:“都是小事,还有一桩呢?”
“敢问张理少您是不是有些厉害的部曲?”
张子厚毫不隐瞒道:“不错,我手上有两百多倭人,是倭国内乱战败后逃至福建的,跟着我多年,极少露面,只替我办些见不得人的事。他们都会说官话。”
九娘心中一热,当今就算勋贵,所能养的部曲人数皆有定数,就算是一等国公陈青那样的,也只能百人而已。张子厚如此坦诚相待,她真是疑心自己前世对他的看法是偏见。
“第三请,请这些人以bào制bào!”九娘从袖子中取出一张字条:“请他们冒充成民乱的百姓,引人去攻击三个地方!”
张子厚一怔,接过字条一看,太阳xué别别跳了几下。她可真是胆大!也真是妙计!
都亭西驿西夏使者所在之处!
都亭西驿之南的京城守具所!那是京城守卫器具的仓库,弩chuáng、擂木、火油、大砲,是太祖以来百多年的储备。
竟然还有靠着潘楼街的五寺三监!这三处都有禁军把守,尤其是京城守具所。
九娘指着字条说:“我们借阮玉郎造出来的势,只要攻击了这三处,二府就不可能不出动三衙禁军平息民变。照理说,百姓激愤,首当其冲的就该是都亭西驿遭围攻,反而无人问津,岂不奇怪?所以我们先砸此处。”
张子厚点头道:“守卫那里的禁军必然不愿保护西夏人,就会往南退向重兵把守的京城守具所?”
“不错,只要赶着西夏人也退向那里,就能趁雨打劫!要让禁军疑心有人趁乱谋逆!”九娘点了点五寺三监:“此处离皇城极近,又有宗正寺、太常寺在,周围多是商家。只要造成乱局,我大伯已经在殿前司任都点检,自然能借着护卫皇城为由出兵!”
张子厚将手中纸条细细收了起来,看向九娘:“以bào制bào,出动禁军后,那些跟着闹事的百姓也不免会有死伤,你——可忍心?”
九娘迎向他的目光:“不这么做,难道就没有百姓死伤了?难道阮玉郎就肯罢手?大义所在,纵然不择手段又如何?!”
张子厚深深看着她,露出一丝微笑,转而哈哈大笑起来:“说得好!甚合我意!深得我心!时隔十多年,又听到这话,好!”
九娘愣了片刻。
张子厚已举步往外:“好!我即刻返回宫中求见殿下。你何时去陈家?”
九娘看了看外头的大雨:“半个时辰后可方便?”
张子厚点头道:“你记住,若是bào民过多,就死守在陈家,不要出来,千万别让陈青出手伤人。”
九娘点头应了,送他出门。
廊下侍女备好了雨具,张子厚匆匆穿戴了,跨下台阶,踩入水中,走了几步,大雨中他忽然转过身,见昏暗廊下明珠般璀璨的少女微微低下了头,侍女正在给她戴青箬笠。
“阿玞——!”张子厚胸中滚烫,朝她大喊了一声,他将要同她一起力挽狂澜,这样的时候,她想到了他!先想到了他,只想到了他!她信他!他从未这般快活过得意过满足过!
九娘悚然抬头,几疑自己听错了。雨声太大,还有轰隆的雷声,谁在唤阿玞?!
暗黑天色下,那人在雨中,满面雨水,满面笑容。
转瞬间,地上雨水四溅,那人已跟着管事远去了
※
御街头上的州桥边,大雨浇不熄千百人的怒火。雷声如鼓声。
一片láng籍的鹿家包子铺门前,裂开的金字招牌、碎木屑、包子、毁坏的蒸屉、散乱的算盘珠子四处都是,还有一些未被大雨冲走的血迹,无人注意。
鹿掌柜倒在地上,死死拉着抱着他大哭的鹿娘子。十几个伙计都受了伤,围在他们身边,手上拿着擀面杖、菜刀、桌腿,虽然也有怯意,可愤愤不平和怒气支撑着他们不退不让。
几十个开封府的衙役围成半圆,却不敢拔出兵器,只喝着:“不许打人!不许伤人!”
他们四周,是近千拿着木棍甚至扫帚的人们,比他们更愤怒。
一个身穿监生白襴衫的少年举起手臂,大雨也盖不住他的怒吼:“鹿家包子!你们靠谁才发了财!竟敢把揭穿陈元初真面目的士子推出铺子?竟然处处替陈家说好话!你们睁大狗眼看看,陈元初做了西夏驸马!索取西北八州!你们这些陈家走狗滚出我们开封府!滚出汴京城!”
“滚出开封府!滚出汴京!”吼声压过了雷声。
鹿娘子放下晕过去的丈夫,猛然冲到衙役们前头,一脸的雨水和泪水,嘶声大喊道:“凭什么!没天理吗?没王法吗?!”
众人不防她一个女子还敢冲到前头来,倒都静了下来。
鹿娘子指向身后的铺子:“这是我鹿家几代祖产!包子是奴带着伙计们一个个包出来的!奴挣的是辛苦钱!对得起良心!陈家怎么了?陈家就是满门忠勇!你们上西夏人的当,还不许旁人不上当?总有一天你们才要睁开眼看看自己的良心!——啊!”
一个jī蛋砸在她脸上,蛋壳粉碎落地,蛋液混着蛋huáng,黏在她头发和脸上。鹿娘子抹了把脸,顾不得疼,忍着泪喊道:“你们这些有种的汉子,不去前线杀西夏兵,却欺负一个女子,真是本事!”
52书库推荐浏览: 小麦s 古代言情 宫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