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孟彦弼才这才想起自己搁在边上那个小匣子,赶紧取过来:“这个是六郎送给你的。今日早上我在宫——外面的大街上,呵呵,遇到他,他和我说了那天的事。吓死哥哥了。你以后可千万别那么傻了啊,要遇到坏人怎么办?六郎说这个好东西给你压惊,快,打开来看看是什么。他都说是好东西,肯定好得不得了。”
九娘苦忍着笑,要孟彦弼这样的快嘴守得住秘密,肯定难受死他了。
打开这个小匣子,里面却放了一个扁扁胖胖的文竹冬瓜式盒,打开一看,果然是金漆里的。
胖冬瓜,压惊(金)。
九娘黑着小脸看看孟彦弼,又看看陈太初。
陈太初觉得自己刚才说了半天好话都白搭了。孟彦弼装作什么也没看见,默默捧着自己一眼就看中的she箭huáng胖,进去里间摆放宝贝了。里间传出他模仿瓦子里说唱人的“叫声”:“呀——吼——我家的huáng胖——那个好——啊——”。
陈太初摸了摸鼻子。表弟,不是哥哥们不替你消灾解难,你这损人专为坑害自己的本事,比你画画做灯笼的本事,大多了。
在临帖的赵栩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这次没来得及挪笔,一抖。毁了。赵栩搁了笔,皱皱眉,将纸揉成一团,拿起帖子,细细看起来。
九娘觉得,是可忍,这胖冬瓜不可忍。
※
夜里,林氏又偷偷摸摸地进了九娘房里。
一见九娘,林氏就松了口气:“今天一天可吓死姨娘了。”
慈姑瞪她一眼:“这死字好挂在嘴边吗?”
林氏被她一瞪,立刻收了声。慈姑叹了口气叫了玉簪出去,也不知道阿林发什么毛病,夜夜要来听香阁唠叨半天,就算要躲郎君也没这么个躲法的,总要等宝相来找才肯回,这像什么话!哪有这样做人侍妾的!
九娘也很紧张:“姨娘,信送到了吗?”
林氏皱起眉:“燕婶子同我说,她家大郎昨日肯定把你那信放在你爹爹的信里一起送进了国子监。”
九娘松了一口气,阿昉应该能看到。
林氏也大大地送了一口气:“你胆子也太大了,吓得我都吃不下饭。”
九娘心道也没见你少吃。自从老夫人知道九娘爱辣,让翠微堂的厨房给她送了许多辛辣蘸料。林氏夜里就总要来听香阁服侍九娘用饭,结果就是她吃得比九娘还多。
林氏又高兴起来:“你爹爹还夸我变聪明了,说多亏我想到提醒他,把族学和过云阁的那些规矩什么的,先写信告诉你表哥,还说以后你苏家的表哥肯定愿意亲近他。我看他才是真的不聪明的那个人,你说说看,我像能提醒他的人吗?”
九娘哈哈大笑起来。
这夜,九娘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不知道明日相国寺能不能遇见阿昉。
她想了这么多天,纠结着要不要告诉阿昉:娘在这里!娘换了个身子还活着呢。阿昉自然会相信自己就是他的娘,也肯定不会害怕这鬼神之说。可是阿昉那孩子,知道了以后会更难过吧,因为娘永远也回不去他身边,她的位置已经被别人填上了。依他的xing子,拖着无处可去的她,路太难走。他这辈子只能叫自己的娘为表妹,又不能常见到,甚至她长大后会再也见不到。对阿昉来说,这是多么折磨他的事,会有多苦啊,还不如让娘永远就在他心里。至少她还能用另一种方式关心他。
慈姑轻轻拍着她,哼唱着《诗经》: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
式微式微,胡不归?胡为乎心中。
夜沉如水,百家巷苏宅。
如玉的少年郎修长的手指上展开着一封信,短短几行,字迹工整,旁边却画着一只大大的乌guī,上头坐着一个梳包包头的小娘子,笑颜如花,唯缺门牙。
苏昉已经看了好多遍,依然忍不住笑得肩膀都抖动起来。
第24章
二月十八,诸事皆宜。
禁中宣祐门以南,是常朝所御的文德殿。
日光沐浴在重檐庑殿的金色琉璃瓦上,一片璀璨。文武官员们早已退散,方才朝堂上的唇枪舌剑暗cháo汹涌均已不复存在。
苏瞻缓步走出大殿,站在台阶上,远远的能看见外廊横门北边宰执下马的第二横门。他微微眯起眼,吸了口气。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今日未能如苏相公所愿,真是对不住了。”
苏瞻侧过身来,凝视着这个故人。大概由于太过熟悉,这几年他并没有好好看过张子厚。他身量不高,依然面貌俊美,只是眉间隐隐的川字纹,和两道法令纹,显得他有些yīn鸷。
张子厚微微扬起下巴,他不喜欢站在苏瞻身边,苏瞻太高。可今日他不在意这个。
苏瞻点了点头,他们一直在等张子厚弹劾赵昪,却不想今日早朝被他剑走偏锋得了利。他淡淡地道:“哪里,恭喜侍御史好手段,牺牲一个审官院的小人物,就成全了你。想来你为赵昪鸣不平,为两浙十四州请命,是奔着门下省的谏议大夫而去了。”
张子厚摇了摇头:“子厚身为侍御史,尽责而已。至于以后,自然是官家要微臣去哪里,微臣就去哪里。”他顿了顿,走近了一步,压低声音道:“听闻师弟苏瞩调职返京,是要去做谏议大夫的,子厚怎好夺人之美?”
苏瞻若无其事道:“今上求才不拘一格,我兄弟二人若能同在京共事,必当感怀圣恩,鞠躬尽瘁。如子厚所言,官家要臣子去哪里,臣子自然就去哪里。”
张子厚轻笑:“苏兄说的是,只可惜子厚无胆量学苏兄当年,不惜自污其身,以牢狱之苦搏得中书舍人一职,才白白蹉跎了七年。”
苏瞻轻笑了两声,摇头道:“子厚向来喜欢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你这些年裹足不进,恐怕都怪在苏某的头上了。”他转过身,顺着汉白玉台阶缓步而下。
张子厚不急不缓地跟在他身后,忽地开口:“苏兄这几年算无遗策,若当年也能如此,九娘也不至于含恨而终了。”
苏瞻倏地停住了脚,转过身来,目光冷厉:“子厚慎言,你我虽有同门之谊,但瞻亡妻之名,不出外人之口,还请别污了她的清名。”
张子厚胸腔一阵激dàng,他垂下眼冷笑道:“是,苏师兄。只是如今瓦子里都有言:人生四大喜,乃升官、发财、死糟糠之妻,再娶如花美眷。这一人独占四喜,东京城皆以苏师兄为例。子厚一时不免感慨故人,忘形失言,还望恕罪。”
看着苏瞻远去的身影,张子厚默默掸了掸朝服上那不存在的灰尘。苏瞻以为自己还像多年以前鲁莽冲动吗?等着他弹劾赵昪?如果赵昪故意抬升杭州米价,以官银收购米粮,不是为了治灾,那湖广的米商前几日就该顺着汴河到了开封,为何却一直悄无声息?自己手下的人拿到的,竟然有那么多不利于赵昪的案卷。看来御史台如今也有了苏瞻的人,这给自己下套的,恐怕对当年苏瞻入狱之事知之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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