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比亲妹妹还要亲的阿昕。
幼时他看着娘亲一点一点失去光泽和亮色,离他远去,他还能抱着她求她别丢下阿昉。可阿昕呢,阿昕是他亲手推入深渊的。
他不是有意的,他看着阿昕像娘亲一样,那么鲜亮活泛的面容,渐渐沉静枯萎下去,他才把凤鸟玉坠送给阿昕,告诉她那个傀儡儿虽然不在她手里,可是这个能替他娘亲替他陪着她。
是他bī她问心的,是他告诉阿昕爹娘的事,六七岁的时候他就明白娘亲不再喜欢爹爹了,她看爹爹的时候双眼不会再发光,她同爹爹说话时变得淡淡的,甚至夏天树下乘凉时,爹爹坐到藤chuáng上来,娘亲就会笑着走开去做些吃的。他知道一定是爹爹伤了娘的心。就算后来他长大了,明白夫妻终老和心悦不心悦无甚关系,就算他知道天下的女子,并不是都像娘那样盼着和一个知心人白首到老,可他愿意给自己日后的妻室这份承诺,他更不想阿昕和娘那样郁郁而终。
阿昕和娘一样,至qíng至xing,又绝不愿qiáng加于人,她一天天瘦下去,和娘那几年一样,他害怕,怕会失去这个家里他最亲近的人,是他劝她退亲的,劝她看清楚自己的心意,也许有朝一日她不再心悦陈太初,也许她能找到一个爱重她心里只有她的男子,也好过那样折磨自己也消耗不相gān的人。
他既不愿阿昕变成娘那样的女子,更不愿阿昕变成爹那样的人误人误己。她明明答应他了,会好生思量的。
“不怪你的,大郎,也不怪太初。”二婶哭着说:“你也是为她好,谁想得到——”
“时也,命也,大郎勿多虑。”二叔叹息道。
他知道,二叔二婶不愿让他自责才瞒住了玉坠的事。他当时生陈太初和赵栩的气,陈太初来祭奠阿昕时,自己用尽全力揍了他,而陈太初一言不发承受着。
现在谁能来打他?他宁愿被恨被责骂被痛打。
他又能找谁去报仇?陈太初能千里不眠不休追杀程之才。他苏昉能做什么?
陈太初自责自愧内疚,能迎娶阿昕的灵牌让陈家人永世供奉香火祭祀她,让二叔二婶安心,他这个元凶又能做什么?
娘亲为何在阿昕离去后也远离了阿妧?她是不忍心怪罪自己,还是不忍心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才悄然遁去?
苏昉禁不住抬手掩面,肩头微微颤抖起来。
屋外赶来的燕妈妈慢慢放下了要敲门的手,听着屋里那如受伤后野shòu独自舔伤口的呜咽声,捂住了自己的嘴,转头对燕大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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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天,第二甜水巷的打更人沿着孟府的粉墙下一溜儿往汴河走去,打着更鼓,唱着更词。
九娘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她刚起了身,外间的玉簪已举了灯进来:“小娘子魇着了?”
九娘有些恍神,这场景,这话,好像以前发生过许多回似的。昨夜七娘不知为何,跑来听香阁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甚至想赖在她东暖阁里睡,最后被rǔ母硬请了回去。也许是因为她说的那些话,她才做了那样一个奇怪的梦?
她梦见阿昉娶了亲,红绡盖头一垂到底,新房里处处喜气洋洋,她看着也欢喜得很。阿昉自己选的娘子,一定很好。
盖头掀开来,却是七娘。七娘抬起眼看见阿昉,霍地一把扯下盖头扔在地上往外走:“我要嫁的是燕王殿下,怎么却是表哥你?错了错了——”
阿昉却在后头追她:“阿姗你回来——”
她急得要去拉阿昉,却拉了空,死命要喊,却发不出声。
低头就着玉簪的手喝了两口水,九娘索xing起来动了动,舒展了一下手脚,问玉簪:“昨夜我惫得很,也没看你和慈姑收拾了些什么,可都弄好了?”
玉簪笑道:“小娘子只管放心,都收拾好了。一个包裹给燕王殿下,一个包裹给那章家大郎。张理少昨夜还差了人送信给郎君,说今日卯时三刻来接小娘子,还请郎君同行,约莫提起了户部的事,郎君高兴得很。”
九娘一怔,起复孟建?六郎在政务上天分惊人,驱逐吴王起复苏瞻,重设平章军国重事,一环连一环,算准了二府和各部臣子的心态,不比阮玉郎的谋算逊色。只是他即将出使契丹,为何会有起复孟建之意?就算要打压曾投向太皇太后的孟存,孟建这户部小小的官职,也丝毫没有能和孟存抗衡的地方。何况这次孟存在国子监和太学掀起的千人联名上书,虽然实际上是张子厚胁迫所为,却依然让苏瞻承了他的qíng,更令得京中清流大为赞叹,纷纷聚集到了他身边。
卯时还未到,木樨院的侍女已经来了东暖阁两回,说郎君已经准备妥当了,请小娘子快些。
九娘带着玉簪惜兰和慈姑到木樨院拜见了孟建和程氏。
孟建接过程氏手中的一叠jiāo子,塞入袖袋中:“来来来,一起用饭,爹爹昨夜特意让厨下熬了你爱喝的鹌子羹。”
程氏穿着家常褙子,听了他的话,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径自入了座:“你要想让阿妧跟殿下说几句好话,直说便是。这十四年里头一回讨好闺女,当阿妧看不出你想什么?阿妧,今日你表舅去不去送殿下?”
九娘行过礼请过安,在程氏下首坐了:“阿妧不知能不能遇到,若是见到表舅了,娘亲可有话要女儿转告?”
程氏几次去苏家,都没见到苏瞻,便嘱咐九娘:“下个月就是你姑婆婆七十大寿,你问问表舅可要cao办,若是需要娘过去帮手,便直接叫我就是。若是等我们都去了苏州,就难得见上面了,唉。”
孟建不以为然道:“哪用辛苦娘子。张理少才是殿下的心腹之人,他主动跟我提起——”
“切——,你懂什么?怎地我和表哥家亲近就只能为了你不成?”程氏气得恨不得啐他一口,也不忌讳在九娘前面排揎孟建:“这十年里苏家一直都在办丧事,只办过两件好事:十七娘进门,二娘出生,却也都从好事变成了坏事。阿昕又突然没了,我姑母的心里有多难过,你们这些个男人谁会放在心上?替她做寿,去去晦气,带点喜气,也替表哥表嫂们尽尽孝心。日后大江南北,说不定一辈子也见不着了——”她想起苏家两代女子都活生生毁在程家男子手里,不由得湿了眼眶,赶紧端起面前的热羹,低头连着喝了几口。
九娘低声应了:“娘且放心,今日若见不到表舅,回城的时候我去百家巷探望表婶,再同史家表舅母说一说。”大寿必然是不会办的,亲戚间总也要聚一聚道别一番。
孟建吸了口气,想要说什么,还是罢了,亲手盛了一碗鹌子羹,搁到九娘面前:“阿妧,来,多吃些。”
九娘应了下来,陪着他们用完饭,喝了盏茶。木樨院的女使进来行了一礼:“张理少在二门等着郎君和小娘子了。”
孟建如释重负地站起身:“阿妧,快走快走。”
那女使又道:“还有苏东阁苏大郎也在二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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