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允恭微微蹙起眉,按捺住心中疑惑:“叔父,这位是”
“允恭来了”郭岭转过身,似没看到侄子不满,揣着明白对郭允恭介绍,“这是李卓李仲文,老夫前日所荐之人。今日带来,一则让他给阿瑶当个先生,教阿瑶学些识字断句。再则仲文jīng通医理,也给阿瑶调理调理身体。”
他对李卓的来历、身份、籍贯、过往只字不提。甚至连郭允恭想要追问的话都被他瞪回了腹中。
郭岭一点儿没有为侄子解惑的意思,在眼看着舒窈的拜师敬茶程序走完以后,郭岭转身出门,临走只语重心长丢给舒窈一句话:“丫头,人,老夫是给你带到了。能学多少本事,就看你自己的能耐了。”
这话太过莫名,让郭允恭一头雾水。郭岭前脚离开,后脚郭允恭就匆匆跟上。
“叔父叔父慢行。”
才踏出门槛,郭允恭就问郭岭:“叔父为何寻一武人来教导阿瑶阿瑶一个姑娘家家,怎么怎么能跟他学”
郭岭面无表qíng看向侄子:“武人武人怎么了老夫和你父亲同样是马背走下来的武人他若有才华,你管他文武”
“可阿瑶跟他能学什么文治武功还是医者方技”事关女儿,郭允恭并未像平日那样轻易让步,而是鲜有执拗地坚持,“叔父,侄子愚笨,想不到您想的长远。阿瑶是个女孩家,她一不是要考功名,二不是要入朝堂。侄子只想阿瑶能跟寻常家的小娘子一样平安康泰,哪怕哪怕只有儿时自在也好。叔父,阿瑶还小。您纵是有什么打算,好歹也缓一缓,容她长大一些。容她再大一些,再把家族责任加诸她身,好不好”
最后一句,郭允恭几近低声下气。他那么矜傲的一个人,素日里以身份自持,如今为女儿,竟也折腰求人。
郭岭顿住脚步,脸上皱纹舒展,看向侄子:“老夫原本以为你是真忠厚老实到什么都琢磨不透。如今看来,倒不尽然。允恭,你只是不愿意多想,不愿意多思罢了。”
郭允恭摇摇头,空前坚持:“叔父,侄子在跟您说阿瑶的事。”
您何必顾左右而言他
郭岭瞧着面有急色的侄子,沉笑一声,微叹口气缓缓说:“你身为人父,难免关心则乱。允恭,阿瑶有副常人难有的心xing。你太拘她,将来只会害了她。”
“叔父此言何意”郭允恭警惕地立住脚,沉声而问。
郭岭转身,面朝汴京方向:“今日,老夫收到京中消息:王钦若罢相了。”
郭允恭听罢只无所谓得微微瘪了瘪嘴:王钦若是个人都知道他在宰相位置上长远不了。这人身处宰辅之位,相国之尊,不思为国为民,反而一力谄媚官家。先为官家造天书,造祥瑞;再妖言蛊惑,怂恿官家泰山封禅,广修道宫。拜相之后,他手下丁寇两位副相相争日盛,他身为上峰,却不见丝毫作为。一副抱定huáng老不放松的样子,让郭允恭怎么看,怎么瞧他不起。
当然身为代北名族,郭允恭尤重出身。他最看不上王钦若的,还是王钦若南人为相。圣朝立国在北方,龙兴在宋州。自国祚伊始,便无南人为相。王钦若手无真才,臂无张机,只凭三寸不烂,他靠什么屹立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活该他被罢相官家早应这么做了
郭允恭直了直腰杆,摆出副北人总算扬眉吐气模样喟叹道:“他早该下来了。”
“可你知道是谁接替他”
“不是丁谓便是寇准呗。”
郭岭瞟他一眼,不屑道:“丁谓亏你想到他他丁谓能比王钦若qiáng到哪里去”
郭允恭哑口。
郭岭捋着胡子淡淡道:“是寇准寇老儿复相了。”
郭允恭先点点头,随即又想到什么一样回过神:“执宰之位,谁做都无所谓。反正那是京城里的事,于侄子有何gān系只是叔父,阿瑶她是侄子最宠爱的孩子,您能”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郭岭嗔视了郭允恭一眼,“从你母亲把咱们大娘子许配给钱惟演家开始,我郭氏一族就已经被绑在了皇后身上。皇后与寇准势同水火。寇准得势,你想刘后会轻易松开郭家”
郭允恭脸色骤白,声音里带起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意问郭岭:“叔父,你不会是想让阿瑶”
“不是老夫想。是刘后让我郭氏别无选择。”
郭允恭听后如遭雷击,整个人木愣愣呆立在庭中,久久不能回神:阿瑶,他的阿瑶,难道真的要如叔祖预言的那样,将来辞父别母,去往波云之地她还是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什么都不懂去了那种吃人的地方,她不是要连骨头渣子都留不下
郭允恭神思恍惚,体态颓然。似失去全身力气,要依扶着侧墙才能稳住身形。
他再无举步追赶郭岭的念头。
而与他一墙之隔的书房里,被他担忧的女孩儿却无视先生诧异的目光,躬身附耳,毫无闺秀仪态趴在门上,仔仔细细地将他与郭岭的对话字字句句听进了耳中。
“女学生,可是偷听够了”
李卓立在舒窈身侧,直到郭岭宣判,他见舒窈紧咬下唇,才出声打断沉思的学生。
李卓的声音并不严厉,但浑厚劲越,中气十足,又配上他面无表qíng的脸,总会让人不由自主生出畏惧之心来。
舒窈缓缓回头,直起腰,望定李卓:“先生,您准备教授阿瑶什么”
“从女戒开始,以后所学,要视女学生能力而定。”
想来身为先生的李卓也是不满这桩托付。只是碍于郭岭人qíng,他推拖不得才勉为其难应下。然而,他这样却不符合舒窈对他的期待:他把她当做闺阁女儿,以为她懂得三从四德便已足够。至于课程设计,不过敷衍了事。否则被誉“允文允武”的他,怎会连回话都那么漫不经心
舒窈望着李卓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先生原是行伍之人吧”
李卓一怔,沉默片刻,坦然回答:“李某曾是天雄军孙全照将军帐下参军。”
舒窈藏在袖中的手微微动了动。
眼前之人竟然这般坦率地承认了自己的过往。天雄军在多年前澶州之战时,以侧翼掩护澶州,分担了大辽左路军兵力。然而,与中路军有官家御驾亲征鼓舞士气不同,天雄军中只有官家派来不通军府事的王钦若在任监军。
文臣管军,势必掣肘。天雄军将士在辽军攻势下奋勇浴血,殊死护国,虽未让敌寇踏足宋疆一步,却也死伤惨重,十去其七。
“先生心中现在对王钦若罢相一事是在暗暗欢喜吧”
李卓侧过头,漠然回答:“是又如何”
他回得理直气壮,反倒让舒窈微怔了些许:这人竟似完全不在意被一个小小丫头戳破心中所思
不过,想来也是。天雄军因指挥失利,惨胜辽军。最后落得个取消军制,不复存在的下场。昔年的天雄军士要么被责令返乡归田,要么被编入其他军州。曾经同袍浴血,曾经共抗敌寇,如今只留天人永隔,只留各自离散。但凡不是铁石心肠,李卓对王钦若都会有难抑之愤恨。见王若钦失利,李卓心中怕是在畅然高呼:苍天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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