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儿偏开头去不理我。
我一点也没觉得自己烦人,很愉快地继续自说自话。
“我自然知道等我的身份败露后,那群将领肯定要拿我归素阁的人开涮,不过好在归素阁有个能逃出去的缺口,你不知道吧?我也是无意间从一个小侍卫,好像叫……长民?从他口里套出话来,才晓得的。我早早的吩咐了琪儿,让她注意着风声,一有不对就赶紧溜。可是我没想到啊,所有人都走了,芳儿也不肯走,宁可在宫里头等死,她也不拦着别人,就一个人在婢女房里头坐着,琪儿怎么劝都不管用,最后只好随她。”
我有些不忍,但更多的是无奈。我很喜欢芳儿的xing子,但我们各自为主,只能互为死敌,不是她死就是我亡,这个结局,从一开始我就知道。
“琪儿走得晚,逃的路上受了点伤,还好她机灵,总算是活下来了。她现在在过邑,我想着,等局势稳定了,再派人把她接过来。”
诺儿依旧偏着头,但耳朵是竖着的,应当是在听我瞎絮叨。
此时他说:“接过来gān嘛,再和你一起联手骗人么?”
我给诺儿剥了点果子,个个水灵,挤在个碟子里别提多招人爱了,诺儿是肯定不会当着我的面吃的,不仅不吃,还要摆出一副“出淤泥而不染”的清高模样。只是等我离开了,这碟果子是下肚了还是丢了就不得而知了。
我极有耐心,也不去打听果子们的下落,只日日去膳房顺了好的给诺儿带上。
将碟子往他那处推了推,掏出块罗帕擦擦手,道:“接过来嫁人呗,她额头上不是有块疤么,又是个婢女出身,我再不给她当靠山,估计是嫁不出去喽。”接着又从袖带里摸出把杏仁来,捞来个空碟继续剥着,“你再过两年也该娶媳妇了,要不帮你也张罗张罗?”
诺儿的耳尖子泛起一丁点红晕,将头偏得更远了些:“你给我选的女人,我可不敢娶。”
我也算是真的不屈不挠了,诺儿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我也不恼,只点头道:“那好吧,媳妇儿你就自己去找吧。”
接着又絮絮叨叨说了一箩筐话,什么“我亲手剥的gān果可是金贵,姒少康打了好几次暗语让我给他剥都被我糊弄过去了”,什么“姒少康还挺厉害,让人用陶土制成管子排水,效果尽比当年大禹治下的还好”,什么“好在池雾留在弋邑了,否则我岂不是要露陷”云云,直到夕阳斜下,晚风热乎乎地chuīdàng进来,才在主人毫无表态毫无留恋的默然中,自顾自地走了。
据迪七说,季杼是因为战事劳顿,又受了凉,才把这场旧疾牵了出来,晕过去也是因为时日久了,其实远远不如当初那般凶险,那一颗救命丹丸应是够用了。
我算了算时辰,估摸着这些功夫,姒少康应该已经把丹丸给季杼服下了,儿子看得差不多,戏也演足了,该到我这个拒绝任职的贴身侍卫进去jiāo代的时刻了,便大步走向重夏殿。
到了殿前,发现整个大殿被笼罩在一片红霞之下,甚是庄严,遂满意地踏进殿内。殿内古朴大气,不见一人,显得尤为静雅。
径直往后殿行去,却与姒少康在廊间撞个正着,他双瞳微缩,随即又恢复成了一派自然,道:“来看季杼?”
我步子不停走到他跟前:“有你出手,还用得着担心季杼么,我来看你。”
然后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
他很明显地一僵,却并未将手抽回。
指尖传来属于他的脉动,一下一下,qiáng劲有力,但似乎有点紊乱。我闭上双眼,极认真的感受了良久,直到确认此人是真的并无异样,才放开了他。
姒少康的目光落到自己的腕上,少顷,道:“迪七和你说了什么?”
“你那么不爱惜身体,快把人家急疯了,跑到我跟前,说了一堆破绽齐出的话,那我只好顺着他的意思,bī着他把他真想说的说出来啦。”
姒少康默了一会儿,抬眼望过来:“那你现在过来,是来安慰我的?”
“你救你亲生儿子,天经地义,我为何要安慰你?”
他有一瞬的不可置信,渐渐的又变成了了然,苦笑道:“原来在你心里,真是这么想的。”
我注意到他的指尖颤了颤,隐到了衣袖下。不由得低低叹了一叹,觉得我们这位夏后,英明一世,终归也有了糊涂的时候。
我从怀中取出一方罗帕,在他面前打开,帕上深黑的印迹,是gān涸多年的血,姒少康的双眸微微眯起,可等我将罗帕完全展开,露出里面的物什时,那双眸子又骤然圆睁,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华。
静静躺在罗帕上的,是一只已经断了的簪子,透白莹润,赫然就是我及笄之时他送我的,勾云纹白玉簪。
“罗帕上的血,是小白的。这只簪子被寒浇用来刺死了小白,大概因为小白的挣扎,等我回去取时,发现它已经断了。”我用手指轻轻拂过这只簪子,又小心包好,揣在怀中,这才抬头,笑吟吟望着姒少康:“我看我刚回来时,你就盯着我发髻看,看完一言不发,但那神色嘛,和你刚才说‘原来在你心里’时,简直一模一样。怎么,姒少康,你好像有点难过啊?”
姒少康一言不发,双瞳如星子般,有着细微又璀璨的亮色。
寂静了许久,他才极缓慢地开口道:“你今日既然不是来安慰我的,那么,是来做什么。”
“我说,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跟我说句话,整这么紧张作甚?”
我瞅着他过于肃穆的面庞,突然憋不住笑出声来,但笑着笑着,眼中就蒙上了一层浅浅水汽,让我眼前这个人,变得朦胧虚幻,好似在梦境中与他相遇一般。于是我也把这一切当做了一场梦,无所拘束,大胆妄为,说出所有只有在梦中才敢说的话。
“姒少康,你知不知道,自我九岁起,你就成了我最崇敬的人。我听着你的事迹,看着你驯服盗骊,陪着你一步步扩建纶城的势力,我觉得你就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惊才绝艳,无所不能。那区区寒毒能奈你几何?你是能复兴一个大夏的人啊,不过是找株糙、寻个人而已,难道你会办不到吗?我又何必来安慰你呢?”
“我是……你最崇敬的人?”
“对!”我无比肯定地点头:“所以你一定不能有事,我会帮你找鬼焰蕖和神农氏传人,你也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我去夺这天下,是为了让它在你手中能更兴盛,百姓能生活得更美满安和,你可不能撒手人寰不管了,那我一定会很失望,所有人都会很失望的。”
我自以为这番话说得大气又感人,姒少康定当要流下两行清泪来,再郑重其事拍个胸脯,立誓从今往后必会振作起来,不叫大家伙的失望。
结果这厮连个眼泪花子都没冒,眸子里到是明明暗暗闪了好几回,真叫人捉摸不透。
我偏了偏头,审视着他。姒少康有着清隽完美的轮廓,淡如云烟的唇,十年宿疾让他的面庞显得有些苍白,但岁月又给了他最深邃凛冽的双瞳,如同一柄古剑,沉静却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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