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曾相忆_吴沉水【完结】(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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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者,但凡世jiāo走动,照老规矩必得备下四样表礼,可眼下叶家哪来的钱?省城花花世界,花销岂是伊犁可比,千里回迁,那点微博家底早已所剩无几,怎么登门,登了门别人又怎么看你呢?

  叶棠只觉憋气得紧,他千里迢迢跟着兄嫂回乡,可不是为了还跟这些旧绅商贾保持什么礼尚往来。大好男儿,就该凭自己建功立业,何屑于先人荫泽?更那堪这点荫泽还是多少年前的,广府商贾自来重利,哪来那么多人qíng可讲?

  叶棠冷声回:“我不去。”

  “那我去?”

  “成。”

  这时他嫂子却开口了,一张嘴便有些藏不住的急迫:“你去能起个球用?难不成你还能停妻再娶?”

  “

  叶棠沉了脸,定定地瞧着他哥,叶大少爷目光躲闪,支支吾吾:“那不是,我们叶家与苏家,当初老太爷在时就有联姻的意思……”

  “老太爷?”叶棠冷笑,“就算老太爷真留下话,那也是前清的事了,眼下是民国!”

  “民国又咋了?民国就不认仁义礼信,不讲究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他大嫂在一旁cha嘴,越说越振振有词,“我们可是有信物的!喏,太太临去前偷偷塞给你的那个和田玉无事牌便是了,小叔啊,你瞧瞧,家里都穷得揭不开锅嫂子也没让你把东西拿出来弥补家用,为的是啥?就为了嫂子我不忍心耽误了你的金玉良缘……”

  叶棠让她给气乐了。

  娶长媳时叶家已是七零八落,老太爷过了世,叶家在伊犁惠远城内苦熬,早就顾不上当年在省城风光时那些虚头巴脑的穷讲究。惠远城四平八稳,东西南北四条大街四十八条巷,商铺鳞次栉比,商贾云集,叶家戴罪之身,又适逢家破人亡,想要在那北来南往的jīng明人中东山再起,几乎是痴人说梦。

  可叶老爷和太太是从富贵日子过过来的人,被抛到冰天雪地的小边城内几十年,也唯有靠回忆往昔打发现下,好容易攒下的两间铺子,又适逢前些年伊犁陆军协统杨缵绪率革命党人与驻防清军火拼,半条街的铺子被殃及池鱼,焚毁一空,叶家也没幸免于难。正在一家子一筹莫展之际,一个贩骆驼的山西籍商人搭了把手,主动借了钱给他们度过难关。

  哪成想那山西佬也是别有所图,伊犁一乱,他想回山西,临行家里却吵了个不可开jiāo。原来正房太太容不下他的妾留下来的女儿,坚决不肯搭钱出力将这小娘养的带回山西老家认祖归宗。兵荒马乱的年景,要给一个偏房出身却娇养着长大的女孩找婆家难如登天。山西佬犯了难,可巧撞见叶家正当龄的大公子。他寻思着,叶家是大粤商出身,俗话说烂船还有三斤钉,别看眼下不行,谁知道日后呢?再加上叶大少爷斯文白净,自己女儿也愿意,于是山西佬便瞒着太太,私下许了五百块大洋给女儿当嫁妆,叶棠父母正是火烧眉毛顾眼下顾不上明天的时候,双方一合计,连轿子都犯不着雇,直接将人从偏院搬到后房,便让俩个年轻人糙糙成了亲。

  成亲后过了许久,叶家人才觉出新娘子的厉害。

  这位新任的叶大奶奶从小耳闻目睹,承袭了山西佬一身的抠门jīng明;又因偏房所生,与正房太太斗智斗勇,yīn奉阳违成了下意识的习惯。她进门不过一月,就看透了家公家婆那点端不掉的穷架子,自家男人那点去不了的公子哥习气。她嘴里含蜜,说出来的话动听过树上画眉鸟,叶家老爷太太已有许多年未曾被人如此奉承,一时间被哄得团团转。那些往昔的岁月又历历在目,需人一同回忆一同传唱的,可惜大儿子无趣,二儿子又瞧不上这点旧掌故,女儿太小,也指望不上她能懂。新媳妇知qíng识趣,正正好填了这个位置,补了这个空缺。

  不久,叶家钱柜的钥匙便被新媳妇从老太太手里哄到自己手中,她主持中馈,掌管的虽是个破落的叶家,可那也是大权在握,颇有些吐气扬眉的意思。一开始,叶大奶奶也乐意做个好人,不太愿落下苛待的名声。可她很快发现,叶家进项远不如想象中多,可花销却千奇百怪,各有由头。吃个毛桃要拿大把盐去皮,吃个米还要挑江南产还是江西产,做什么饭用什么米,一点错不得,倘若做错了,老爷太太尝一口就吃得出来,他们也不吵闹,放下碗就不会再多吃一口。叶大奶奶气得要死,暗骂不过薄有资产人家,哪经得起这么消耗?她拿定主意,不再奉承公婆,老爷太太当初与她共享的那些怀旧的念想,现在成了打肿脸充胖子的花架子;相公那点文人雅士的喜好,这回成了不能吃又不能喝的败家玩意。到了后头越演越烈,叶老爷便是想买点烟糙都得媳妇点头。叶太太fèng在枕头里的翡翠耳坠,熬过了叶家被抄,熬过了千里流放,却没熬过媳妇的火眼金睛。叶大奶奶连着几月锲而不舍地哭穷,专挑外人在场的时候落家里的面子,为买个耳根清净,叶太太忍痛割爱,翡翠耳坠终究jiāo到媳妇手上。

  整个叶家上下,叶大奶奶也只有对上叶棠时才不敢造次。

  叶棠自小学过拳脚功夫,人又聪明,家里便是最难的时候也不曾断了他求学。他小有才名,十二岁便有“踏月迎风凉如水,银树火花沸如cháo”佳句流传,比之兄长闭门造车不知要qiáng多少倍。要不是宣统退位,六部关张,叶棠没准就是个金榜题名,饮琼林宴的人物。叶大奶奶自己读书不多,对上叶棠就莫名先少了三分底气。加上叶棠小小年纪便不大苟言笑,南方人的骨骼却长出了个异族男子的大高个,坐下来一声未出便自有威严,震慑得叶大奶奶不敢造次。叶大奶奶暗地里想来也不甘心,不甘心又不敢真做什么,只能拐弯抹角骂公婆偏心,二少爷养得这么膘肥ròu厚,大少爷倒养成棵豆芽菜般风chuīchuī就倒,总说家里闹饥荒,可谁知道他们二老背地里填了多少好东西进叶棠肚子里。

  叶大奶奶满腹牢骚只流于牢骚,对叶太太留给叶棠的玉佩,她便是再眼馋也下不了手。但不独吞不代表她不惦记,公婆过世后举家扶棺返乡,她是当家奶奶,每天里恨不得拿着账本捧到叶棠跟前算输赢账明里暗里要他jiāo生活费,没钱jiāo也行,早早把私房拿出来大家安生。叶棠不予理会,叶大奶奶便去闹自己丈夫,大少爷被闹得无法,只得告诉她这玉佩来历不凡,就算家里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也断不可打它的主意。叶大奶奶连连追问,大少爷不得不将玉佩的来龙去脉jiāo代个清楚:原来当年在省城时,叶家与苏家同为举足轻重的大行商,两位老太爷即是生意场上的对手,又是彼此钦佩信赖的至jiāo好友。叶家遭难,被判迁徙三千里,苏家多方营救无果,只得含泪送别。临行前,苏老太爷赠这块和田玉无事牌权充信物,以期此去平安无事,化险为夷,更说明白了,往后子孙后代凭此物还能继续走动,以续世jiāoqíng谊。

  叶大奶奶打小看那些个演义传奇,听那些个戏文小曲,她一琢磨,什么是信物?那信物那不就是兄弟结义,儿女亲家一类的凭证么?她登时来了兴致,正愁小叔子小姑子在家坐吃山空碍眼得紧,日后一娶一嫁岂不把家掏空?这会天上掉下富贵的好姻缘,怎能不好生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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