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曾相忆_吴沉水【完结】(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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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锦瑞打断她:“讲得这么惨,等下你多给她几个钱跑腿费可好?”

  “也唯有这样了。”

  “滥好心。”苏锦瑞白了她一眼,“这个算什么,你等下睁大眼瞧,可有做爹的使劲要卖女儿的。”

  她话音未落,就见雨里跑过来三个人,当前的仍然是去被苏锦瑞使唤去喊人的少女,她此刻头顶身上满是晶莹细小的水珠,额发湿湿地贴着,一呼气全是白烟。阿秀女也不等苏锦瑞吩咐,递过去一块手帕示意她擦擦,少女反倒吃惊后退半步,窘迫地摇摇头,用手拍拍肩膀,使劲擦了一下身上的围裙。

  “行了,莫要叫人白跑一趟。”苏锦瑞给阿秀女使了眼色,转头对那后面一老一少道:“宋师傅,又见面了。”

  老宋笑眯了眼,浑浊的眼球中露着jīng光,一张嘴一口老烟牙露出来,他不慌不忙地给苏锦瑞行了礼,口称“大小姐”,又把躲在他身后的女儿推上去,不文不白地说什么“这就是我提过的我家大妹,这孩子没见过世面,不敢带出来现世,今天能给大小姐请安是她修来的福分”一流。

  苏锦瑞拢着手笼,目光疏离,态度倨傲,刻意学着祖父的样子,似笑非笑说:“宋师傅跟我们家做了多少年花糙生意了,就不要讲这套虚礼。这就是大妹?叫什么呀?”

  老宋说:“养在八月,叫金桂,来,抬头让大小姐看看。”

  苏锦瑞听了就笑:“刚刚还在说我的鞋金贵,瞧瞧,这才真来了个金贵的人儿呢。”

  “哪里敢在大小姐面前称金贵,这不是种花的娶花名,方便吗?”

  苏锦瑞一面跟老宋说话,一面仔细端详这名叫宋金桂的少女,倒真是一幅好相貌,眉如烟笼,目若点漆,带着说不出道不明的婉约清愁,也不知怀仁巷的风水怎么养出这么个娇滴滴的美人儿来。苏锦瑞微微眯眼,左右各看了看,心里有些满意,面上却换了嫌弃的神色:“宋师傅,家里雇妹仔,原本是不关我的事,只是我一心想孝敬祖父,这才多事要替他老人家挑个能gān的养花丫鬟。先头旁人讲你家大妹如何好,你自己呢又跟我打了包票,我信你才特地出门来瞧瞧的。可怎么我今日瞧着,却觉得大妹好似身体不太好的模样?老宋啊,你也知道了,我祖父那边的活虽不重,可样样jīng细的,老太爷自己又多吩咐,如果找的丫鬟身子骨不大好,那可难保要吃不消……”

  老宋忙说:“哪个会吃不消,怎么会吃不消咧,小户人家不娇养孩子,大妹在家也是做惯活的,家务女红,烧饭种花,样样来得的。”

  “瞧你说的,这在你家做活,能跟在我们苏家做工相比么?”苏锦瑞皱眉。

  老宋脸上的笑一僵,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苏锦瑞好声好气对宋金桂讲话:“宋家大姐,劳烦你伸出手我瞧瞧。”

  宋金桂怯生生把手伸出,十指纤长,秀美匀称,只是略有些粗糙,显见老宋所言不虚。苏锦瑞心下更满意了,满意了却要挑刺:“哟,这手可真好看,比我的都不差,不似一双妹仔的手,倒像小姐的了哦。你真个会侍弄花糙?”

  宋金桂瞪大眼,忙点头,一双剪水明眸里满是无声的恳求。苏锦瑞暗暗点头,要的便是这种不动声色的美,美得让人不得不心生爱怜。她轻拍了拍宋金桂的手,却转头对老宋似笑非笑:“老宋啊,你不会瞧我年轻不会相看丫鬟,拿中看不中用的美人来糊弄我吧?”

  老宋没料到苏锦瑞一点都不自矜身份,张嘴便是下不来台的大白话,他立即叫屈道:“我哪个敢哟大小姐,我家阿桂打小我就栽培她弄这些个花花糙糙,不知赔进去多少心血。现下她做这一行可是有名,你问问这周围的,家家过年摆的年花,金桔,水仙,都从我这买,都是阿桂伺候得妥妥当当,花期全部应节。这还不算,她最擅长种兰花,养盆景,老太爷不是正喜爱这些个东西吗?jiāo给她,她最是细心……”

  “哎,你可别乱开金口,我祖父的兰花不是人家自南洋带来送他的,便是底下掌柜亲自去云南挑的。养坏一盆,卖了你们家都抵不上的,我只是帮他老人家寻个养花丫鬟,可不是寻个胆大妄为的去无事生非。”苏锦瑞眼波一转,改口说,“不过也不怕,横竖府里还有正经的花匠呢,金桂就算什么也不懂,搬个花盆浇个水总没问题。”

  要真这样,那还需要什么专门的养花丫鬟?

  老宋突然间就意识到,原本自己女儿的优势,在苏锦瑞三言两语中显得一下全无。他想说我女儿长得美貌如花,怎么能跟阿秀女这样去做工的妹仔一视同仁呢?可他也深知,这个美貌的优势在同样妙龄的苏家大小姐面前,却还不如不要提的好。他来之前还笃定苏大小姐不过十七岁,又娇生惯养,能有多大见识?此时却暗恨自己小瞧了商贾大户出来的女儿,打小跟着长辈见惯人qíng往来,他心里头的打算没准这位大小姐早就一清二楚。

  既然如此,那她又为何要亲自来这趟怀仁巷?

  老宋心里一动,再瞧自己女儿如花似玉的一张脸,忽而就有些醍醐灌顶,苏大小姐百般挑剔,不是因为她与自己意图相左,恰因为有些不谋而合。老宋收敛了脸上的假笑,苏锦瑞也收了试探,两人话里打着机锋,一路讨价还价,从宋金桂的活计、工钱谈到签几年契,四季领几件衣裳,逢年过节准几次假等等。敲定后老宋瞥了自己女儿头也不敢抬,双手攥紧衣襟的羞涩模样,分明就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家碧玉,也不知前路是福是祸。他莫名有些良心发现,对苏锦瑞真心实意地道:“我家大妹不大懂规矩,进了苏公馆,该骂骂,该打打,只求大小姐不嫌弃,愿意教她一教……”

  苏锦瑞心虚了,她笑得刻意:“我们家又不是龙潭虎xué,她只是去做工,又不是签卖身契,再说了还有试工,没准不是我们家看不上你家大妹,而是她看不上我们家呢。”

  宋金桂的头垂得越发低了。

  他们这边商量事毕,老宋自带了女儿回家。那边阿秀女却在另一边与那少女推搡几个铜子的跑路费。阿秀女看到她便想起自己当初在家也是这般起早贪黑,忙里忙外,十来岁花朵一般的年纪,头上却从未抹过一次素馨花油,脚上从未蹬过一双包头包尾的黑绒布鞋。说起来,人生中头一回穿上不打补丁的竹布褂,还是进了苏公馆领到帮佣们裁剪一致的夏季薄衫。初初进苏家,熬个银耳汤都不会,还以为银耳滚过水便能吃,没少让人笑话。

  可阿秀女的秉xing是粗粝中带着jīng细,待人处事颇有男子气概,少了几分唯命是从,却多了几分急公好义。也正因为这个,当年她入苏家跟在苏锦瑞身边,旁人只将苏锦瑞看作大房锦衣玉食千娇百贵的大小姐,唯独她看到一个年幼丧母落入姨太太手里的弱小女孩儿。她今日看这个少女也是如此,旁人只道她害臊腼腆,为着几个铜子憋得满脸通红,阿秀女却看到她心底隐约的自尊。她想起适才二楼那妇人讲过一句,这女孩原也是家中的大小姐,只是此大小姐比不得彼大小姐,往大里说是乱世纷纭,遭逢巨变,朝为青丝暮成雪一类;可仔细推敲,却不过四个字:“造化弄人”而已。要是换那多愁善感的人,为这四个字便可嗟叹一番,可阿秀女却不这么看,她会想便是生如浮萍,进退半点不由人,那也要在一进一退之余,为寻点实在的根基。她被少女推搡几次烦了,用力抓住她的手,从钱袋里抓出一把铜子全塞入她手中,口气qiáng硬道:“拿着,别叫你嫂子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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