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曾相忆_吴沉水【完结】(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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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宋还有一层不好说的心思,金桂进苏家门,凭她的长相,若福气来了攀上任一位老爷少爷,都好过总好过在街面上寻个贩夫走卒,也算没白白地làng费老天给她那张脸。

  这点攀高枝的心思原该旁敲侧引,或由当妈的亲自去说,可他只开了个口,自家婆娘便含了两泡泪一言不发,老宋见惯了她撒泼哭嚎,突然来这么一手,反而应接不暇。他疑心婆娘瞧不起他卖女,骂:“我有那么眼浅,我是为大妹好。你看大妹生得那样,便是不想招蜂惹蝶,那狂蜂làng蝶自己就会往她身上扑,怀仁巷从巷头到巷尾,哪家门楼能受得住?真要有点什么冬瓜豆腐,算谁头上?人家只会骂她不检点,品xing差,骂我们姓宋的养了一个□□。”

  他婆娘落泪问:“怀仁巷消受不起她,难道东山西关那些大屋里,就有她能呆得住的地方?是什么人就有什么命,硬要人穿龙袍扮太子,像吗?”

  老宋一下哑了,他摸了摸脑壳,顿时茫然起来。他对于大户人家的理解,实际上也只是停留在两扇厚门偶然一开,瞥见中间那道富丽堂皇的风景。都说她们穿金戴银,裹绫罗绸缎,出入坐huáng包车,怎么看都是享福,总qiáng过起早贪黑在家做家事,在档口帮gān活,还得应对四下流里流气不务正业的地痞无赖。他轻拍了下chuáng板,折中道:“她去苏公馆做活,还不定会怎么样,总之你让她心里有数,要真有人看上她,还是不要太犟的好。”

  “我才不去讲,要去你去,我不卖女!”

  “要有那么一天,由得了你?”老宋半是鄙夷半是悲哀,“那就是她的命,你也说了,什么人什么命,注定的。”

  也不知俩夫妻这番话是不是教宋金桂听了去,第二日宋金桂去苏家,抱着包袱,眼睛哭肿,面如死灰。她将攒了许久的灰泥扑满摔了,将里头的大钱尽数jiāo给亲妈添家用,又把自己舍不得穿的两件细布褂找出来给了两个妹妹,再拿出苏锦瑞预支给她的工钱塞给亲爹,低头说:“给阿弟们上学堂使。”

  老宋嗤笑:“阿爹也知道上学堂是好,可好也得分人不是?家里就这个光景,哪还有闲钱让他们学那些个不顶用的东西,还不如让他们安安心心在档口做学徒,学养花种树也能混碗饭吃……”

  宋金桂猛地抬头,哭肿了眼眶竟有目光凄厉:“让他们上学堂。”

  老宋骂她:“上学堂有鬼用?学堂不用学费?不用书册费?学了又怎样?现在还有秀才举人考来光宗耀祖?”

  宋金桂像没听见,执拗地道:“让他们去,学认字,学道理,学做人,学什么都好,学了就不会像我,不会像阿娘,不会像阿爹……”

  她懦弱了十几年,头回在父亲面前清晰地坚持自己,老宋听得心烦,举起手想给她一巴,手停在半空才想起大妹从今日起是要进苏公馆了,照规矩说,给人家做妹仔的女孩,往后要打要骂也轮不到他了。老宋莫名有些心颤,手就打不下去。他回头,几个小的都含了泪,忍不住的孩子偷偷拿袖口擦脸,不敢哭出声,最小的男孩懵懂地摸着一根拨火棍,递上去说:“大姐,你带着它,用得上。”

  他虽然最年幼,却已经晓得些事,知道这个大姐生得最靓,出门上街,也最需要保护。

  宋金桂骤然间呜咽出声,上前抱着小弟哭成一团。

  老宋只得上前把他们分开:“又不是再也见不到,哭什么哭,家里财气都叫你们这群败家的哭没了。快走,头一天上工不早些去,人家要嫌你没规矩。”

  他虽恶声恶气,手下却没真使劲。他扯着宋金桂上了路,一直送她到了苏公馆侧门。父女俩从西楼夹巷那道门处通报了,半日都不见有人来领。宋金桂抱着粗布包袱神qíng呆滞,与父亲两人沉默以对,冬日难得有点滴阳光凄凄楚楚从厚云层中洒落下来,落在宋金桂白皙的脸上,给脸上的细微绒毛镀上些许金光。

  等通报的时候,老宋问她冷不冷,饿不饿,宋金桂也不作声,低垂着头,像是认了命,温顺得令人不知如何对待她才好。这道偏门时不时有苏家佣人出入,人来人往皆看多这俩父女两眼,目光冷漠又审视,盯得他们浑身不舒服。又等了许久,里头始终没动静,俩父女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眼瞅着快晌午,肚子饿得咕噜叫,老宋等不住了,上前接连拦了两人,哪知都是话还没说出来,就被人不耐烦推开。

  老宋先前在家里夸过海口,说自己与苏公馆做了好些年的花糙生意,苏家上上下下都打过jiāo道,人人都给他三分薄面。可如今站在西楼夹巷外头,被人晾在边门没人管,又托不到人传句话进去,在女儿面前又丢脸又难堪。正一筹莫展之际,忽听得门嘎吱一声开了,苏锦瑞带着阿秀女从天而降一般,笑吟吟走出来,一叠连声地道怠慢恕罪,苏锦瑞更是亲自上前挽了宋金桂的胳膊领她进去,老宋悬着的心突然就落了地,他在这一瞬间对苏锦瑞感激涕零,觉得有这位大小姐在,女儿就有了依靠一般。他看着默默随苏锦瑞走进门内的宋金桂,突然间涌上不舍,还未来得及反应,已先叫住了她。女儿转过头来时,老宋却不知说什么合适了。他嘴唇颤抖,飞快将手上套的绒线手套剥下来塞到宋金桂手里,结结巴巴道:“戴,戴着。”

  “我有。”

  “戴着,戴着做活好。”

  宋金桂最后就是这样怀揣着父亲从手上剥下来硬塞给她的绒线手套进了苏家的门。老宋在女儿进去后,走远些,独自钻在一条窄巷里,蹲人家檐下石板,摸着脑袋,搓着脸,心里酸得想哭,又咧嘴无声地笑。这是一件好事,他对自己讲,你好我好,最好那个是金桂,没错的。大妹在苏公馆里头呆几年,又跟着大小姐,早晚会改了她的xing子,等她出来二十了,整个人都会变样,说脱胎换骨都不为过。

  工钱得帮她攒,走一步看一步,不管她今后嫁什么人家,做少奶奶还是做姨太太,终归要嫁得体体面面的。

  就是不知道这一进去,女儿何时能再见呢?大户人家规矩多,一年半载恐怕都回不了一趟家吧。

  从来没离过家半步的女儿哦,老宋想到这,又湿了眼角。

  他还是愿意把事往好里想,却没想到不过时隔月余,却有苏家佣人跑来喊他赶紧去一趟苏公馆,金桂出事了。

  那人大中午急冲冲闯入他家门,态度不耐又倨傲,他讲宋金桂不识好歹,不守规矩,自己做错了事还胆敢在苏家拿腰带绕了横梁寻短见,幸亏发现得早,不然不知道要给主家添多少麻烦。主家说了,一向雇人雇得多,可还从没见过这么没规矩的妹仔,苏家左右是不敢用,也用不起,让他速速去将人领回家。

  老宋唬了个肝胆俱裂,面无人色。他婆娘尖叫一声,直接瘫到地上哭嚎起来,底下几个小的也惶惶然乱作一团。老宋搭上棉袄就浑浑噩噩随着人跑,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只想着那日送大妹去苏家,明明一切都好好的,苏大小姐和煦可亲,待宋金桂一点架子没有,他把自己那双旧手套脱下来给女儿,苏锦瑞在一旁看了,一句重话也没讲,还说金桂是可人疼的,让他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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