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笙接过那物什,点了点头。
那童子迈着轻快柔软的脚步,悄无声息、屁颠屁颠的走了。
秦笙展开手,掌心躺着一只镯,那镯碧玉水润,中间夹带着一丝游红,玉石无声,似在沉睡。
当初,许多事qíng尚不能明白,他为了能够见到西坞,蛰伏于冥府,四百年。
后来,西坞跳湖,人间的ròu体凡胎死得冷透,她跪在凉凉的地面上,矫首昂视,目若明珠。
那时,他名义上的妻子,芷皙,已亡故整二十六年。
芷皙还活着的时候,他连看她一眼都觉得嫌恶,连她呼吸一瞬都觉得不堪忍。
因她总是以那样不可理喻的眼神远远观望着他,那眼神中有爱慕,有嘲弄,有固执,尽藏着些让他无法理解的含义。
他以为她这辈子注定将无赖耗在他身上,那些不知从何而起的爱恋穷凶极恶,驱赶不去,只让他感到浮躁心烦。
可是,她忽而那样决绝的死去,不带半分缓冲的余地。
她死了,他还活着,可他的心,如利刃钝入血ròu,一日日愈发沉痛。
如他所愿,她轮回往生,变作了一个凡人,只是,没了十分记忆的他,待这个凡人并不好。
他走遍天南海北,不能找到她,走遍山川树海,不能找到她。
秦笙埋头,动作缓慢地吃完茶点,清淡离去。
听闻殷鼓镇住着一个神婆,这神婆知风雨,通鬼神,十分不得了的本领。
这神婆是何时出现在这镇子上的,没有人知道,可自打她在这镇子上住下,这镇子便如同受到神灵庇佑,灾祸绕道走,西边的村镇被大水淹漫,殷鼓镇却没有,东边的村镇受山上盗贼侵袭,殷鼓镇却没有。
曾有人斗胆走进神婆家,长久跪拜向她求愿,有人笑他痴傻,可没想到,那人的愿望果然成真了,自此,便时常有人哭闹着也要踏入神婆家的门槛向她乞愿,他们看待神婆的眼神,仿佛是看待观世音菩萨一样。
可这神婆xing子古怪bào躁,不喜同人亲近,一月最多只接待一个人,倘若那人带的东西入了她的眼,她便安生听他一个人的愿,而至于最后肯不肯帮忙,又是另一桩事了。
去过神婆家的人都说,她身边养了一群山猫,山猫本是山上生灵,遇见那bào躁狠戾的神婆,倒是被驯得服服帖帖,虽行为乖张,呲牙咧嘴,却安静矫健,不曾为祸一方。
这神婆整日神神叨叨的,轻易不出门户。
仲夏,端午时节,日光大盛,家家户户门前都会挂上几枝菖蒲辟邪镇灾用,唯有神婆家的门前光秃一片,如少年竖发后光洁饱满的额。
几株芍药从旁侧探出水红秀丽的瓣,娇艳yù滴,锦簇秀丽。
秦笙伫立良久,看着面前紧闭的漆黑的门,犹豫再三,还是叩下了。
门被缓缓打开,露出一道小fèng儿,fèng隙的那头探出一双眼,那双眼睁得大大的,圆似桃核儿,正新奇地瞪着他。
那对桃核儿般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安扎在同样圆圆的脸上,丰腴的脸颊下是一身明亮细软的绒毛,绒毛根根张开,越发显得身子肥滚滚,那团肥滚滚转了个身,喵喵叫了一声,疾速跳下了肩,悄无声息的跑了。
午后的阳光总是刺热得晃眼,秦笙额上冒出密汗,他低下头,微微移开目光。
眼下小小的童子捏着青色的衣角,白白净净的手揉了揉额,十分伤神道:“公子阿哥,神婆大人不喜见你。”
秦笙饶有兴味地盯着这童子犯难的神qíng:“她还没见过我,你怎么知道她不喜见我?”
小童子扁了扁嘴:“神婆大人说,若是来的公子阿哥容貌比她还要端庄好看,一律不见。”
小童不时瞟过秦笙手上提着的竹叶棕,不经意地,一瞟又一瞟。
秦笙一笑,不言其他,只是晃了晃粽子,飘着竹叶香的糯米粽在童子发着光亮的双眼前左摇右摆,只教他心痒难耐,抓耳挠腮:“你可想要?”
小童自知失态,咽了一口唾沫,摇了摇头,瞳孔却紧缩成了一条线,不依不饶地黏在香甜软糯的粽子上,十分难为qíng的模样。
秦笙递过系着米棕的碧绿竹签:“此行不见神婆,总是遗憾,送上薄礼,聊表心意,望她不吝笑纳。”
往后的每个午后,芍药点点,韶光妩媚,chūn竹细长,敲门声总在炊烟轻浮浸润于殷鼓镇参天葱茏木的每一片叶脉时准点响起。
小童桃核儿般的眼在见到来人时瞬间眯成了弯弯的月牙。
不吝笑纳的薄礼,从竹叶棕换成了桃苏饼,又从桃苏饼换成了四甜蜜饯。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偶尔想到这些米棕蜜饯桃苏饼们送上来的由头,小童也曾纠结万分,只是还未深想细思如何应对,来人温和体贴又十分得眼色的言语行动便瞬时释解了他的不安:“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物件儿,你这娃娃只管拿去,你若喜欢,我心甚悦,神婆喜欢,我心甚慰。”
终有一日,小童彻底被这美貌妙龄郎一颗虔诚温润的心给打动了。
他垂下眼角,黑黑的睫毛薄如蝉翼,待到张开,又似半顶伞盖:“公子阿哥,我有法子放你进去,可你千万别露馅儿啊。”
秦笙jian计得逞,自然厚着面皮欣然应允。
小童看了秦笙一眼,白白嫩嫩的脸蛋在芍药的映衬下看起来尤为红润:“公子阿哥,你,你能摸一下我的头吗?”
越过漆黑木门,秦笙真真切切地踏入神婆家。
这梦魂牵绕之地。
无人知道,在他夜夜不声响却频繁做起的梦中,神婆的墙院内住着一个穿着青衣的女子,她弯下腰,用木瓢舀起桶里的水,一点点涓滴不漏地浇灌着院中林木花糙,额上的汗被清慡的风儿chuīgān,她抬起脸,眼尾带笑,曳着桃红。
可秦笙此刻脑中发着懵。
猫,很多很多猫,俱是肥滚滚的,雪一样纯然的白,门柱旁立着的,屋檐上杵着的,窗台上趴着的,此刻竟都齐齐停了先前动作,举着一双双圆圆的目观望着他。
时间似停止了般,静默得出奇,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一只又一只白猫从他衣袍下飞快掠过,喵喵声此起彼伏,温软得发腻,秦笙有些不适应地皱起眉头。
阿五在童子面前竖起身:“阿六,公子阿哥摸了你的头,舒不舒服啊?”
童子挠着头嘿嘿地笑:“公子阿哥的手可软和啦,比神婆大人的还要软和哩!”
十九伸出小胖爪,正摁在童子的鞋头,一脸羡慕得不行:“阿六哥哥好大的福气,能被这样神仙似的小哥哥摸头呢。”
屋顶上、窗台前、门柱旁的白猫们纷纷驻足:“就是就是,我们谁都没有你这样的好福气呢。”
山猫群qíng激dàng的喵声被chūn风chuī打得愈发dàng漾。
秦笙听着童子和山猫你喵一声,我喵一句,扶着额首,头昏脑胀。
童子阿六和众兄弟姐妹打完招呼,转过脸,眨巴着桃核儿般的圆眼,往秦笙的脸上拍上一摊泥巴:“公子阿哥,神婆大人虽然不喜欢长得比她好看的人,可她眼神不很好使,眼前一丈模模糊糊,眼前两丈便不能视物,白日里看不清人影,夜晚却能看清些微星光,现在是白天,你就站在离她三丈远的地方同她说话,我放你进来,已经验过美丑,神婆不会再怀疑,只是公子阿哥的脸比星光还好看,还是糊上些泥巴比较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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